雨点噼噼啪啪闷声打在窗上，有人在长廊尽头开了门，冷感混杂着水汽扑了易之扬一脸。易之扬低着头走得飞快，楼道里回荡着沉闷地脚步声，和着窗外将阴不阴的天一起，衬得气氛阴沉难测。他穿过走廊，打开那扇带进湿气的门，在半开放的走道里惶惶不安，最后由走变跑。每跑几步便哗啦一声踩进淤了浅水的凹面，等到他循着记忆来到会议室半开的门口时，里面只剩两个人了，娟姐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和袁岭说着什么，一副准备离开的架势。

“娟姐。”他唤了一声，对面的两双眼睛转了过来，看到是他，女人脸上浮现出了惊讶，又很快淡了下去：“是小易啊，你找凌卯？他的话刚刚已经走了——”

“我是来找您的，”易之扬打断道，“我有事情和您商量。”

袁岭看了一眼陶清娟又看了一眼门口的易之扬，礼貌地笑了笑，打了个招呼便先行离开了，留下两个熟人一坐一站，缄默在随着时间而逐渐暗下的会议室中。

“你总不会是要过来找我寒暄的吧？”陶清娟皱着眉头，一只手裹了裹身上的运动衫外套，另一只手指了指凌卯进来时坐的那张椅子，“坐，别搞得好像小时候进老师办公室打报告一样。”

易之扬顿了一下，带上门走过去，有些僵硬地坐了下来。花滑队的人里没有不怕娟姐的，即使是早年讨人喜欢如刘靳，在娟姐面前也会将笑脸收敛大半。极少有人能够反驳娟姐，也极少有人会和娟姐唱反调，用田教练的话来说，她的声音代表的是一个团队的意识，是在她身后的，全国运动协会或者首都运动办的声音，惹不起躲不起，说的就是她。

“娟姐，我听逍哥和周满说，这次国家队搞得杂志，我也要上？”

“对，没错。”娟姐点头。

“可是我还在休赛阶段，不参加任何比赛却把招牌打出去，有点不妥吧？”易之扬读不出娟姐冰冷脸的情绪，硬着头皮说道。话音刚落，一直撑着下巴的人便抬眼看向他。

“小易，今天这儿也没别人，咱们敞开了天窗说亮话吧。”娟姐站了起来，转而坐到了桌子上。

“那好，”易之扬看着对面咄咄逼人的样子，心一横，“我今天来找娟姐您，就是想和你说，大奖赛的事情，我可能不是太合适。”

“怎么不合适？”娟姐嗤笑了一声，“你不会真以为这次我们都指望周满那孩子吧？论实力和经验，当然还是你更稳当，这可不光是为了你自己，更是为国家争光的事情。”

“我知道，”易之扬好脾气地笑了笑，摇了摇头，“娟姐，你还是没懂我的意思。”

陶清娟的绕着头发的手定住了，像是有什么预感一样，目光打在易之扬身上：“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不打算再参赛了，”易之扬看着脚下的瓷砖地，视线顺着缝隙来来回回，仿佛进行着最后的挣扎，顿了几秒，才像是豁出去一般，又缓又重地说道，“我不滑了。”

这个“不滑”便是退役。娟姐的眼神随着易之扬话音的落下冷了下来，她搁下手，有些傲慢地翘起腿，重重地叹了口气：“就因为世锦赛失败？”

“并不全是。”

“那就是有关系了，”陶清娟跳下桌子，带跟的皮鞋噔噔地踩着响绕到了易之扬的身边，她伸出手搭在易之扬的肩膀上，哄小孩似的摇了摇，“小易，运动场上输赢总是波动，一次失败真的代表不了什么。除了刘靳，咱们国家都没有在这个年龄段与你匹敌的花滑选手，你是国家的财富，是咱们花滑界的代表、翘楚，现在正是种子选手还没完全萌芽的时候，现在好歹还有你和周满两个人担着，你要是就这么撂挑子走人了，所有的担子不都压在周满身上了？”

见易之扬闷不吭声，娟姐继续说道：“再说了，你不花滑了，你想做什么？和朱顿逍一样去做教练？你觉得你适合么？”

“做什么我自己会想的，”易之扬轻轻说，声音不大，却透着坚定，“杂志的事情，如果上面觉得我接受采访能够为周满铺路，愿意让我继续，我愿意帮忙。”

娟姐抽回手，对方油盐不进的态度让她呼吸有点急促起来，一时间声音也变得带了点焦灼味：“你有没有想过现在离开国家队意味着什么！领一比运动员补贴，以后福利中断、工资不发。没有像样的学历，3年之内不能够参加任何花滑俱乐部，等到退役通知出来，走在街上都要接受别人的指指点点，网上也会对你深扒硬扯，没有了国家队的公关保护，没有稳定的经济来源，没有吃香的一技之长！如果你只是因为在意多伦多的失败，没必要啊！我们现在开始，最好的团队都会跟进你的大奖赛准备，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只要你调整好状态，前三名一定——”

“娟姐，”易之扬打断了她，站了起来，“我已经想好了。”

“我看你还是再想想吧。”娟姐一口回绝道，有些漠然地看着易之扬的脸，“小易，当初你进花滑队的时候我就说过，这不是一个容易的职业，也并不能说走就走，那些自私的想法还是抛一抛的好。你再好好考虑考虑，什么时候想开始弄节目了，随时联系我或者老田。”

没有再给易之扬反驳的时间，陶清娟挥了挥手，带着文件转身离开了会议室，易之扬只觉得背后吹来一阵冷风，胸口凉得发颤，血液随着呼吸冻结起来了一样，心脏冷的发疼。

他是国家第一个世锦赛冠军。

他是第一个蝉联4届本国花滑锦标赛的男单选手。

他的表演赛每年能为本国滑联拉上不少赞助。

他的自由滑拿到过世界滑联颁发的艺术奖。

而现在，他的退役希望被回绝，他的想法被说成”自私“，对方连深层次的原因也不愿问不愿去了解，仅仅只是要他回去想，回去将自己拧成他们所需要的模样，再来参赛。

可他已经不知道为什么还要继续花滑了。易之扬麻木地动着脚朝外走去，毛毛雨像绒绒一样四处飞舞，易之扬借着路灯朝半开放走廊的另一侧去看，雨丝透着银色向下落，轻盈的样子让他想起了家乡的千雪花绒毛——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看到了，如果不是这一次在世锦赛先一步败下，今年的花期他说不定都会错过了。他闷闷地将自己朝楼里送，穿过长长的走廊，偶一抬头，发现刚刚没注意，这条曾经空荡荡的走廊两边被各种荣誉照片所填满了。他仔细去看，辨认出了几年前全国锦标赛冠军的那张，自己不习惯这种留下静止影像的镜头，有些僵硬地抱着奖杯看着镜头，身边站着田教练和周满，站在最显眼的第一排中间，腼腆地笑着。再朝前数了数，是17岁世锦赛冠军的那张，自己哭红了眼睛站在领奖台上，手里拿着鲜花，朝着观众席用力地挥舞，表情有些狰狞。易之扬不由得笑了起来——那是他在对挥着国旗的观众席致意，太过认真，以至于这一张抓拍显得傻里傻气。他朝前走了几步，目光停留在16岁刚刚升入成人赛时的照片上，略显瘦削的自己被一个男人抱着肩膀站在第一排，男人五官干净，样貌算不上帅，整洁感与气质却压了全队一筹，和易之扬一同像兄弟一样露着一模一样的笑脸。还有一边叉着腰的朱顿逍，笑得露出一口白牙，仿佛这几年的沉稳与老练都是假象。

美好的日子总是沉浸不自知，带到时日已过，偶然发现，才惊觉当初的自己是多么的无忧无虑。

易之扬忽地就酸了鼻子，他猛地别过脸，像来时一样快步冲出了照片长廊。走了几步才意识到脚尖朝着休息室的方向，又蓦地停了下来。

他不想去见周满和朱顿逍，他害怕他们问自己去做了什么，为什么，现在又是什么打算。他怕自己太无助，见到熟悉的人，不管对方了不了解前因后果都会忍不住哭出声来。易之扬在原地兜兜转转想不出地方去，一摸口袋发现手机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一时间不知道去哪里找的他只能干站在原地，就着冷风等着自己理智归位，心情复原。

”易之扬？“

他只觉得所有的血液都暂停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慢慢顺着声音转过身来。带着兜帽的人眨巴着大眼睛看着他，像极了他们初次见面的模样。凌卯下了兜帽，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来，眼神里带着温和：”太好了，终于找到你了。你刚刚把手机落在那个休息室里了，周满和顿逍哥要走了，看到我在附近等你就交给我了......“

凌卯将手机递到他的面前，顿了两秒却没等到易之扬那只略瘦的手。少年那媒体人一样的敏锐忽地被点燃起来，条件反射地看向易之扬被帽子挡住的脸：”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了？“

易之扬下意识地对上他的眼睛，那双目光里的东西他是熟悉的，关切、焦急、害怕，混杂着一丝些许是本人都没有意识到的心疼。他觉得原本被冻住的胸口呼呼地冒起热度来，脑袋里却仍有一个小人锲而不舍地同太易感动的自己唱着反调：他能想什么？粉丝可不一定都是为了你好，他们也是希望你一直滑的、一直能看到你的。他到底是害怕你过得不好还是害怕你不继续花滑了，光看个眼神你哪能知道？易之扬，你能不能别给点阳光就灿烂，给点洪水就泛滥，这么容易焐热，干脆当块干冰得了。

可他还是想赌一把。大概是累得糊涂了，累得再懒去琢磨揣测了。他想就这一次吧，让他也试着看看清楚，除了家人，一直对他好的其他人会是什么样子。若是自己再败了，以后孰好孰坏，都与自己无关了。这样想着，易之扬便吸了口气，唇舌碰到冰冷的空气却打了个颤，一个喷嚏猝不及防地跑了出来，把他还没完全憋下去的泪感一同打了出来。

躲过凌卯惊慌伸过来要揩的手，易之扬提起袖子按像眼睛，心里的闸口却好像被那个喷嚏一同炸毁了一样，委屈和疲惫下冰雹一样打得脑子生疼，他抬起头吸了吸鼻子，泪痕亮晶晶地划了一脸，凌卯看到他的睫毛上闪烁着细小的水珠，像冬天的雪花一样，一抖便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我不滑了。“

他清楚地听到易之扬说。仿佛再昭示决心一般，对方清了清嗓子，汪着泪眼看向自己，用更加清晰的哑音重复了一遍。

”凌卯，我不想再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