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铸铜落地鹊踏枝烛台上灯火明亮，一盏盏将室内照得灯火通明，亦将林如海的愁眉苦脸照了个清楚明白。

傅渊凑上来搂他，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耳际，低声道：“如海在愁玉儿的亲事？”这世上，只怕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林如海，哪怕是如海自己，都要稍逊两分。

林如海只皱一皱眉，他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说，按照玉儿的身份，的确可以嫁入高门大户。可勋贵之家与她作风不同，清流之家又恐过于清苦，事情又都很多，要给她操心一门什么样的亲事才好？”

林如海在他怀里放松下来，往后躺了躺，窝在他怀里，拢着眉心思索。

“说正经的，阿臻就很好。”傅渊笑着卷起他的长发，在指尖绕了一圈又一圈，拿他的发尾戳了戳自己的脸，口中道：“高门大户隐私之事从来不少，玉儿被我们养的清高超逸，又何必让她去经这些个稀烂八糟的事儿？”

“阿臻如何，自不必说。”傅渊慢条斯理地说道：“太后是何等疼爱玉儿，是绝对不会让她受委屈的，还有太子视玉儿如亲妹，太子妃也与玉儿相处甚是和谐。与其把玉儿嫁去那些事情多的高门大户，倒不如直接嫁回宫中，时时刻刻都在我们的看护之下。”

“再说阿臻，往年你说小孩子品行不定还不好说，在如今你教了他这么一段时间，难道还看不出来吗？实打实是个好孩子，又喜欢玉儿，两个人聊得来，青梅竹马的感情少年夫妻，老来伴不是很好吗？”

有的没的事情，被他一口一个少年夫妻老来伴，恼得林如海直掐他的腰，斥道：“没影子的事情，你在这儿跟我瞎说什么？”

嘴里虽是这样说，但傅渊的话他也的的确确是听入了心，心里暗自盘算起来——无论是比起家世，人品，长相，和根底，傅臻都明显甩开其他人一条街。特别是他还知根知底，若是和玉儿过得不好了，更是能够出手收拾。清流中，弟子求娶师父女儿的更是数不胜数，传为佳话。

无论是左思还是右想，傅臻就像一个完美人选杵在那里。

林如海想：若这小子喜欢玉儿，倒也不是不可以考虑。他们都还小，现在能懂什么情情爱爱，还是再过几年开了情窦再看吧。

话虽如此说，但心里到底是留了痕迹，自然而然把傅臻当成了重点考察对象。

次日正是他给傅臻上课的日子。

看着下边儿坐得笔直又乖巧的傅臻，林如海喝着茶，越看越觉得这小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手里捏着的是傅臻昨儿的功课，瞧瞧这字儿写的，毫无风骨，这文章做的，毫无思想，白瞎了他教这么久。

林如海面无表情地挑剔着，即使理智上他知道傅臻这个年纪，写出这样的字已经无可挑剔，文章做的也是立意鲜明，角度新颖。

“你昨儿这篇文章做得不好，回去重新以此题再做三篇，字儿写的也不好，再加二十章大字，明天交予我看。”林如海毫不留情地布置作业，这么多作业，傅臻今晚是别想早睡了。

傅臻在下头偷偷苦了脸——今儿先生也不知道怎么来，心情竟是差得很，完全没有以往的和蔼宽宏，竟是看他十分不顺眼的模样。

傅臻想不明白原因，却也不敢造次，只暗暗记下作业，心里开始想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先生。

“好生听讲。”林如海戒尺敲了敲桌面，声音脆响。

傅臻抖了抖，坐得更直了些，双目炯炯有神盯着林如海看，只怕漏了哪里没听着招来一顿罚。林如海从来不打骂弟子，惩罚的方式却千奇百怪——今儿他可能要去服侍皇祖母用饭，明儿可能就要去西城卖果子，总之招数迭出，傅臻从来没有参透过，也不想受，自是十分乖觉。

“今日讲的这一页书，回去抄二十遍，明日来背与我听。还有二十篇大字别忘了。”傅臻一直保持警惕，乖觉到了今日课程结束。林如海抓不到错处，越加难受了，多多布置了功课，强调了两遍，气哼哼要走。

“先生，先生，师妹今儿没进宫来陪太后吗？”傅臻顾不得林如海的死亡视线，赶忙拦住他问询，头直往他身后探。

往常到了这个时候，师妹都会来这儿等先生，跟先生一块儿回家的。

不知道是否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自己问出这句话后，先生的脸色更难看了一些。

林如海一甩袖走了：“玉儿未曾来，好生完成功课，不然——”

留下傅臻在原地一脸茫然——今儿先生可太不对劲了啊。以往他授课多以理解为上，生动鲜活妙趣横生，讲到他理解为止。今儿竟然破天荒布置了这样多不解其意的抄写作业，可见是自己在不知道的地方惹得他动气了。

傅臻这还哪儿坐得住，惯来宫中惹先生生气的都是父皇。他忙起身去了承天殿，找父亲解惑。

傅渊正在批奏折，一边批奏折一边想着林如海有没有回府，他什么时候可以偷偷溜过去。

“父皇！”傅臻见到救星一样瘫在大椅子上，绷了一天的腰背放松下来，有气无力地求救：“今儿先生是怎么了？火气这般的大？莫不是您惹了他，他罚儿子来了吧？”

他已经是个少年人，身量开始抽条，华服在身显得清瘦了一些，这样毫无仪态地躺着，也丝毫无损其斯文俊秀，反而多了一些朝气。

“臭小子怎么跟你爹说话呢？”傅渊放下奏折，上去就给这臭儿子一巴掌：“你还怪上你爹了？你先生是这种迁怒的人吗？这可真不怪我，是你自己。”

“可儿子实在想不出来。”傅臻苦着一张脸，央求道：“父皇你就可怜可怜儿子，快快说与我听。先生这个样儿，我可害怕了。”

傅渊卖够了关子，才清了清嗓子，不怀好意地看了一眼便宜儿子：“你先生昨儿想起玉儿的亲事，遍览京城才俊。”他故意只说半句，便看到便宜儿子果然面色紧张地坐直身子，一脸殷殷期盼看着他。

他也已十二岁了，懂人事了。

“先生如何说？可说了看好谁家男儿？”傅臻暗暗想，若是先生看上了别人家的小儿，他定要更加努力才行。

“父皇向他举荐了你。”傅渊拉长了声音，看着小儿子脸色一下子明朗起来，恨不得一蹦三尺高，又殷勤地上前来给他奉茶捏脸，不由得嗤笑一声：“你先生说年纪还小呢，且不急。只是他到底是听进去了，所以看你格外不顺眼一些。”

“你知道该怎么做吧？”傅渊有意提点儿子。

岳父看姑爷，越看越不顺眼是正常的。作为被看等着被挑的一方，小儿子想要成功，必定要好好表现才行。

傅臻喜动颜色，给傅渊捏肩捶腿不止，好话说了一箩筐：“就知道父皇最疼儿子了。先生提起的时候，父皇你可要多说几句好话儿，儿子孝敬您。”

傅渊心安理得享受着儿子的服侍，抽空斜睨他一眼——这小子，小时候羞涩内向，长大了却是越来越能说话了，也不知道像了谁。

“我给你指条明路，你只管求你皇祖母去。”傅渊也很乐得见小儿子跟黛玉喜结连理，遂指点：“你知道父皇这儿，拿主意的可是你先生。你先生决定了父皇说什么都没有用，只能给你说说好话。但你皇祖母就不一样了，她老人家张嘴，你先生必然好生考虑。”

傅渊丝毫不介意把自己的家庭地位宣之于口，他的确做不了林如海的主。

傅臻眼前一亮，乐颠颠地告辞跑了。

出了承天殿就吩咐人把今天得的好东西给林府送去，美名其曰孝敬先生。

就不知道先生看着那几样玩具是什么心情了。

吩咐完了，傅臻赶紧沐浴用膳，然后就开始写功课。

想娶师妹第一步，把功课写好。

傅臻拍了拍脸，开始努力。

他见到黛玉时不过十岁，哪里懂得什么儿女之情，只不过是没有妹妹，又觉着黛玉特别顺眼。又因为父皇和先生的关系，对她不免更好两分。这两年大了些，才渐渐品出些味道来。横竖他都是要娶亲，缘何不娶自己喜欢的人呢？

是，他喜欢黛玉。

开始并不是情爱之间的喜欢，只是兄长对妹妹的喜爱。只是随着这两年黛玉越发长开了，傅臻便察觉自己心里想的东西愈发不同了。他不敢说眼下他对黛玉的感情有多深，但却有信心与她携手共度一生。

当然也有别的情况，譬如黛玉不喜欢他，但他在努力培养。青梅竹马的感情，总好过去娶一个不认识从未见过面也不知道能否说到一起的女人。

傅臻想着，手下的功课写得越仔细了。

先生既然看着他不高兴，那他就谨慎一些罢了。真被抓到错处，可不是好玩儿的。

这厢傅臻在努力写功课，林如海还是去寿康宫接了女儿——其实黛玉还是来了，只不过他没让黛玉去等他。

看着亭亭玉立的女儿，林如海心中不舍之情愈盛，愈发生出一股火气来。一想到自己小心翼翼养着，捧着哄着长大的姑娘就要嫁到别人家，要给婆婆立规矩，要讨好小姑子，要动针线给婆家人做东西，要早起请安，林如海便愤愤不平，几乎想让黛玉不要嫁了。

横竖不嫁人，他也可以养他姑娘一辈子。

生气的后果就是，林如海今天对黛玉特别特别好，几乎无微不至，把她当成了未长成的小孩儿一般，让黛玉惊愕不已。

“爹爹今儿是怎么了？”黛玉掀开车帘问道。

也不是说平时爹爹不好，只是今日格外仔细一些，让黛玉颇有一些不习惯。

“没什么事儿，还不兴爹爹对你好吗？”林如海虎着脸故作嗔怪。这么好的女儿，他再不疼就要变成别人家的了。

让黛玉终身不嫁这个念头只是生气之下一闪而逝，林如海到底不敢往细了想。虽然他并不介意女儿嫁不嫁人，但时下风气如此，终身不嫁多受别人鄙夷。他若是活着自然可以庇护于她，但他若是死了呢？

他终究要走在黛玉前头的。

若是他死的那一日，黛玉仍是没有合适的人接替他疼爱照料，林如海想，自己就是死了也不能瞑目的。还是好好儿睁开眼睛，给女儿挑一个合心合意的人才是。

“爹爹今儿去给师兄上课，可替我带好了？”黛玉轻声问：“好些日子未曾见到师兄了，倒不知道他还好不好。”

前一二年他们倒常常一处玩，近年长大了，她要学主持中馈，傅臻课业也愈发繁重，见面才少了。不过傅臻还是常常派人给她捎些有趣的玩意儿，感情也并未生疏。

“那臭小子挺好。”林如海臭着一张脸回答。他本来已在反思，他今日因为没影儿的事情对傅臻生气，又给他布置了那样多的功课，是不是有点儿过分。听女儿这么一问，他只觉得功课还是布置少了。

“可是师兄今儿哪里做得不好？爹爹怎么提起他就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黛玉灵透，很快发现了不对之处。

按理说师兄那样聪明一个人，念书又勤奋，做弟子绝对是合格了，难道还有哪里惹得爹爹不高兴了？

“他今天听讲不认真，明天我要好好罚他。”林如海面无表情地抹黑傅臻。他才不管傅臻有没有认真听讲，总之就是不认真了！

“原来如此。”黛玉只是点了点头，然后放下车帘，没有多问。

既然是师兄不认真听讲，那挨罚也是应该的。便是她的西席上课，不听讲也要挨说。

“老爷，姑娘，到家喽。”管家声音扬起，又上来禀：“三殿下送了东西过来，说是孝敬老爷的，三殿下可真是懂礼。”

林如海不由自主想起之前的许多次“三殿下送了东西来”，彼时他都只是略看一看，了解一下弟子的心意便罢了，如今……

“送到我房里去，我瞧瞧。”

当夜，林如海拿着里头银杏叶做的小蝴蝶，竹子雕的小笔筒这种很明显是女孩儿玩具的东西，久久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