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别唱了

深秋。

S市梧桐大道上的梧桐叶子都变作了深黄色，悠悠下落。今日下着绵绵的秋雨，因此路上又湿又冷。南方的秋天向来如此，偶尔秋季阴雨连绵，偶尔突然大幅降温，使人措手不及，从前一日的单衣立刻变成毛衣。

尤其是在这傍晚时分，行人都裹紧了身上的外套，有些迟钝地未添衣的人还瑟瑟发抖。天暗得早，还是下雨天，天黑得尤其早，这会儿的路上已经华灯初上了。

一辆黑色奔驰SUV从大道上开过，转了个弯儿，徐徐驶进了某高档会所的地下停车库。

停好车，手机也恰好响了起来，男人下车，锁门，打开手机：“喂？人麒，我已经到了。”

对面的男子兴奋地叽里呱啦说个不停：“允浩你快来啊，就等你一个了，快点上来，我们快点开始……你怎么来的？不会开车来的吧？开车来就没意思了啊，你又要拿你开车当借口不喝酒了，你要知道，你现在不在军队里了，偶尔喝个酒没关系的，吃海鲜刺身，不弄点酒有什么意思？”

男人的唇角微微上扬：“嗯，知道了。”

“好了好了，你快点上来，我们都点好菜就等你一个了。”

“来了。”男人挂了电话，按下电梯按钮，坐电梯上了会所。

这家会所是高级会所，没点钱和权进不来，算是S市有钱人、高干子弟和富二代的聚集地，地下停车库也能当豪车车展厅。

男人往包房走，飞扬的西装下摆微微带风，路过的侍应生恭敬之中都带了些好奇：这男人是谁啊？怎么有点眼生？但看着气派有威严，怎么着也得是个官二代。

谁呢？

郑家的三少爷，郑允浩。

他爷爷是X军区的上将，大伯是S市政界的重要人物，几乎每隔几天要上电视的那种，父亲不喜从政，就从了商，在南方G市是有名的商人。为什么郑允浩看着眼生呢？因为他17岁就参了军，今年27岁，才终于离开了军队，也没别的什么原因，他大伯郑岂桐只有独子，但独子只喜欢画画，整年都在欧洲各地来回跑，难得回来一趟，对从政也没什么兴趣；而他亲生的大哥一直跟着他爸爸在G市，将来定然是要接手他爸爸的公司的，这下子郑老爷子就着了慌，人家老爷子都后继有人，政界遍地开花，怎么咱们老郑家都后继无人了呢？想一想幸好还有个小孙子，嗯，他是块料，于是就把他从军队里弄出来，打算放到“基层”去练一练。

郑允浩打小跟着自己爷爷长大的，跟常年在外的父亲不亲，因此郑老爷子说什么他也就做什么，从军队出来，回了家打算从政。

郑允浩刚回来，在军区大院跟他一起长大的发小车人麒就吵吵着要给他接风洗尘，于是就在这个会所给他弄了一桌，还叫上了各式狐朋狗友。

说起来这个车人麒也是个人物，他爸爸刚开始给他取了个名字叫“车天麒”，听着特别言情，结果车老爷子说“天”字太大，小孩压不住，于是他爸爸就退而求其次，改叫“车大麒”，车老爷子又说，“大”字也大呀！车爸爸说，得得得，再减一横，就叫“车人麒”算了！后来车人麒自己知道了这件事，哭着闹着非要改回去，说“车人麒”多难听啊！没听那些小伙伴都叫我“人骑车”嘛？！不过名字最终还是没改，“人骑车”这个绰号倒是传开了。

车人麒从小虎头虎脑，没心没肺的，长大了还是这样，不过为人仗义，热心，所以是郑允浩为数不多的好朋友。

郑允浩进了包房，车人麒同志就对他表示了热烈欢迎，还硬拉着他给他献了一束花，又把他介绍给自己的朋友们，他的这些朋友大多也都是高干子弟和富二代，这些人有几个跟郑允浩比较熟，但有几个因为郑允浩一直在军队，所以都没见过，不过大家年纪差不多，背景也差不多，很快也就都熟络了。

这些人中只有车人麒和郑允浩的背景最好，所以基本上都是以他俩为中心，尤其是车人麒，郑允浩从小就沉默寡言，又在军队待了十年，因此特别不爱说话，就看着车人麒和其他人闹。其他人看郑允浩这深沉的模样有点怕他但也有点奇怪，不过车人麒和几个跟郑允浩熟悉的人说他就这样，他们也就不再腹诽了。一群人吃着喝着没多久，其中有个富二代喝了点酒，嫌几个大老爷们在一起没意思，就提出说要弄点乐子。

车人麒在这方面精着呢，不过他知道郑允浩洁身自好，不爱看这些乌烟瘴气的东西，立刻说：“今天咱们主要是给允浩接风洗尘，别给哥哥整那些声色犬马的东西！”

他说话半是真半是假，但其他人看着郑允浩的表情，也知道他是说真的，就不再起这个心思了。正在大家面面相觑不做声的时候，其中有一个人说道：

“麒哥，我知道这个会所最近来了个驻唱歌手，专门来给客人们表演，是个男的，不如咱们叫他过来给哥几个唱一首？”

车人麒撇了撇嘴：“男的有什么好听的？”

“麒哥这你就不知道了，那男的以前是唱戏的，特别有名，他爸还是文化局的局长，年初那会儿他爸被撸下来了，这不就跑来卖唱了吗？！”

郑允浩正握着茶杯喝茶，听到这里，手顿了顿，眼中不知闪过了什么意绪。

这会儿车人麒正摊在靠背椅上，听了，拍了拍肚皮，歪嘴笑道：“唱戏的？这有趣，我奶奶也特爱听戏，我还没见过男的唱戏的呢！来来来，把他叫来。”

他话音一落，其他人也跟着起哄起来。

“好嘞，我这就去叫。”那提议的男子便起身按了铃，把侍应生叫了进来。

郑允浩坐在南边最里面那个座位，抬眼看着侍应生点头，转身出去……

他知道，车人麒是纯粹好奇要看热闹，可是别的这些人，却存的不是这样的心思。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侍应生领了一个大男生进来，之所以叫他男生而不是男人，因为他长得很年轻，年纪最多22或者23岁，个子不是特别高，但是身材很修长，白净，漂亮，浑身都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尤其那双黑色的大眼睛，明明是不卑不亢的模样，但略略闪躲的样子，分明就能看出一点惊慌来。

包房里这一圈的官富二代都被他惊了一下，尤其是车人麒，心说娘哎，这辈子还真没见过长这么漂亮的男的！

跟他以前见的唱歌的那些妞儿妹儿，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的！

郑允浩坐在最里面，一声不响，但是丹凤眼明显阴沉了一下，原本松了的手指，一下子把茶杯攥得很紧，不过很快却缓缓低下了头，慢慢喝了口茶。

刚进来的男生很懂礼貌地对一桌子鞠了个躬，说：“各位先生晚上好，我是这里的驻唱歌手金在中，不知各位先生想听什么歌？”

先前那个提议要点他的男的先开腔，说：“先来一首《好汉歌》。”

一桌子的人哄笑起来，纷纷说他不厚道，也有人就跟着看热闹，就想看看这个金在中到底唱不唱《好汉歌》。

金在中像是对这样的刁难有所准备，缓缓低了头，样子像是很低眉顺眼似的说：“抱歉，我学艺不精，这首歌暂时还不会唱。”

为难他的人想对他发难，车人麒就在一边说：“你不是唱戏的吗？不如唱一段给哥哥们听听？”

车人麒纯粹是好奇，可落在金在中耳朵里，却像是在羞辱他，变了脸色，原本低下去的头更低了，沉默了有半分钟，这才道：“抱歉，我嗓子倒了，唱歌还行，唱戏却是不行了。”

车人麒立刻一副失望的模样。

原本为难金在中的人见车人麒这副模样，心中有心要讨好他，就对金在中发脾气道：“叫你来唱歌，你不会，叫你唱戏你又不会，你纯粹是来倒我们胃口的是吧？！什么玩意儿，一个戏子，矫情什么东西！”

说着，把喝了只剩小半的茶杯扔到他小腿上。

金在中像是惊了一下，抬起头来，黑色的眸子里带着点愤怒，又带着点赌气地和他对视，那人没料到金在中还敢和他对呛，正想起身教训他，就听金在中说，好，我唱。

又转头面上带笑地对车人麒说：“这位先生想听戏，不如我唱一段《黛玉焚稿》给您听。”就这么会儿，金在中已经认准了车人麒是这伙人的中心。

车人麒原本就不是轻易和人过不去的人，就点点头，说：“成，你唱吧。”

金在中原本是用包房里的卡拉OK设备唱的，现在唱戏，便只是清唱，只见他站在包房东边唱歌的小舞台上，手握着话筒，眼睑微微下垂，漂亮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忧伤来：

“我一生与诗书做了闺中伴，与笔墨结成骨肉亲。曾记得菊花赋诗夺魁首，海棠起社斗清新；怡红院中行新令，潇湘馆内论旧文……”

他虽长相漂亮，但是个绝不会让人认错性别的人，如今唱戏时，却是非常纯正的女声，那女声清冷宛转，清亮温柔，就跟那山上的黄莺似的，又跟泠泠的冷泉声似的，悦耳动听，缠绵哀怨，落在人耳中，只叫人汗毛都竖起来。

车人麒的奶奶跟郑允浩的奶奶、婶婶都特别喜欢听越剧，车人麒偶尔也听一听，但从没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虽然不怎么听得懂，但是仍是痴痴地望着他，好似不相信这声音是他发出来似的。

一旁的郑允浩直直地望着对面的金在中，细细地看他，眼神都有些炽热起来。

一时间，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整个包房中便只剩了清亮缠绵的浅吟低唱。

“一生心血结成字，如今是记忆未死，墨迹犹新。这诗稿不想玉堂金马登高地，只望他高山流水遇知音。如今是知音已绝，诗稿怎存？！把断肠文章付火焚！”

唱到“如今是知音已绝”这里，金在中显然是动了情，不仅声音小幅颤抖，眼中都渐渐湿润起来。

“好了，别唱了。”

金在中的声音戛然而止，诧异地望向对面那个一直一言不发，却突然有些不耐烦地打断自己的男人。

“人麒，别闹了，我听着烦。”郑允浩不客气地说。

车人麒向来听郑允浩的话，更何况这顿饭本来就是给郑允浩设的，听他说烦了，虽然自己还有点意犹未尽，但还是说：“哦，哦，那就不听了。”说完，从钱包里抽出几张大面额的纸币，起身走过去塞给愣着的金在中手里，嬉笑道，“唱得好，唱得真好，唱得我一身鸡皮疙瘩！下次再找你！”

金在中拿着钱，朝他勉强笑了笑，转身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