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用道歉

金在中其实是记得郑允浩的。

那日他进包厢，刚开始是没认出来，毕竟郑允浩坐在角落里，又低着头，再加上他也没仔细去瞧那些客人的脸，所以并未认出来。但是到了后来郑允浩打断他，他听着那个声音，看着那张脸，就想起来了——这人，是不是几年前冒犯过自己？

他在心中苦笑，在这种地方居然还能碰到——自己曾毫不犹豫地拒绝过他，甚至对他说过一些比较难听的话，想必他心中都还记得吧？接下来肯定要羞辱自己了吧？

可是出乎他的意料，郑允浩居然就这么放他走了。

后来他在廊檐下躲雨，郑允浩还问他要不要顺路送他，他自然不会答应，一个曾和自己有过过节的人，在自己落魄的时候，他除了痛打落水狗报复之外，难不成还会以德报怨？

不过郑允浩语气强硬地让他上车，他知道这一次是躲不过了，索性上了车，想看看郑允浩到底想做什么……

其实他是知道郑允浩的身份的。那一次两人短暂的、不愉快的见面之后，他将此事说给一个朋友听，对方就说，郑允浩是郑家的三少爷，你得罪他，恐怕不太妙，不过那时的他年少无知，心高气傲，并不忌惮所谓的“权贵”，后来郑允浩并没有再找上门，他也就渐渐遗忘了这件事……殊不知，这一切，都是为了如今而埋的伏笔。

他知道郑允浩身份非凡，若是要对自己做什么，恐怕以自己现在的身份，对方就像碾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所以郑允浩让他上车，他也就顺从的上车了。

不过令他没想到的是，郑允浩居然对他体贴有加，还亲自脱下西装给他披上——这可是他爸爸落马入狱以来头一个对他有如此举动的人，不过，他心中与其说是感动，不如说是心虚：一个曾和自己有过过节的人，居然在自己落魄的时候对自己伸出援手，很容易让人想到黄鼠狼给鸡送礼之类……

果然，在下车前，郑允浩问他：“你还记得我，那你还记得我之前问过你的问题吗？”

他当然还记得，当时郑允浩问他，能不能留联系电话，他们俩可不可以做朋友……但是事实上，那时在和郑允浩他们这个饭局之前的几天，他刚遇见过一个企业老总，也问他同样的问题，但是当时那个企业老总坐在他边上，手非常不规矩地伸到他的大腿上去，这让他感到十分羞辱，他甚至毫不留情地打开了他的手，把他骂了一顿，但是那个企业老总却轻蔑地说：

“清高个屁，你不就是个戏子？一个男的唱戏，不就是出来卖？”

大概那个老总不知道他父亲是文化局局长金柯平，或者他分明知道，只是纯粹瞧不起他的职业罢了，这让从小被捧在众人手中的金在中非常恼怒，他恨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侮辱，恨不得当场打对方一拳，但他的家教阻止了他。

所以几天后郑允浩对他提出那样的要求，他只当郑允浩同样也是要跟他做情色交易，故而毫不留情地冷脸相向，甚至说了比较难听的话，当然，在金在中眼中，那些话还不算太难听——毕竟这种人没有对他们破口大骂已经是很留情了。

可是现在，郑允浩又对他提出了同样的要求……也许郑允浩以为他落魄到如斯地步，就会屈服，或者愿意用身体换钱，不过，郑允浩着实低估了他。

他虽然穷，虽然潦倒落魄，但还不至于用身体去交换钱财风光。

就和《红楼梦》中黛玉一般，质本洁来还洁去，休将白骨埋污淖。

……

金在中除了晚上在会所当歌手之外，白天还在一家餐厅里当服务生。他本来是S市国家越剧团的越剧演员，但是他父亲落马入狱之后，他父亲的政敌就暗地里拿捏着剧团的几位行政领导，不让金在中参加任何演出，就算有，也是安排他去乡下义务演出或者安排他演一个龙套，团里的人一半人因为知道他是贪官的儿子，鄙夷他父亲的同时也鄙夷他，全然不顾先前是如何捧着他奉承他；另一半人也为了自己的工作当作没看到，偶然有一两个想为他出头的，但是都被金在中阻止了，他们现在是无权无势的蝼蚁，哪里斗得过人家千斤压死人的官帽？

所以他现在在剧团里只是挂了名，却完全没有收入，他又没有其他谋生手段，只能放低姿态去当服务生，去卖唱。

他的师父是著名的越剧表演艺术家林文芳，林老年纪已经很大了，他是她最小的弟子，得知他的父亲落马，她很是感慨，但她了解金在中的为人，知道自己的小弟子除了傲气一些，骄纵一些，人品是完全没有问题的，所以从未对金在中说过什么，只是金在中在他父亲判决之后第二天跑到她家去，跪在她面前，哭着说：

“师父，我父亲是个大贪官，现在我臭了，您别认我了，挨着我，您也会臭了……”

林文芳动容地劝慰他，还让自己的二徒弟，也是林派传人的国家一级演员柳若英劝他，可是金在中非常坚决，他觉得自己身为贪官的儿子，给林老抹黑，没有资格再称自己是林老的嫡传弟子了……

自此之后，金在中再也没有和师父师姐们联系过，他在剧团所遭遇的种种，也从未告诉过他们。

白日餐厅的打工也是他自己找的工作，每个月3500的基本工资，再加上晚上驻唱，驻唱基本工资是2000块，但是那个高档会所有不少有钱人，经常会有人给他小费，尤其是一些有钱的女老板，出手特别阔绰……林林总总加起来，他也能拿到将近八九千的钱。

不过这点钱，在过去，也许只够他买两三件衣服……以前的他活得太天真，太傻，从未考虑过生计，也从未想过，为什么他父亲一个局长能有那么多收入。也许那个时候的他，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所谓“艺术家”，他从不知道，一瓶酱油多少钱，一袋大米有多重，一个服务生一个月的工资只能供他买一件衣服……

这些都是他从云空跌落之后才知道的。

落差不仅仅是这里，更有例如身份地位的——

“你怎么搞的？！会不会做事？你是残废啊？连茶杯都端不稳？！”

金在中上茶的时候一不小心将茶杯中的茶洒在了一位男客人身上，对方看上去瘦瘦的，甚是斯文，谁料到竟对金在中破口大骂，金在中忙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小心，真的很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这只是添麻烦？你知不知道我这件衣服多贵？！”对方一脸轻蔑和刻薄，“你一个月工资都赔不起！”

金在中听着，觉得甚是刺耳，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然而这笑容看在对方眼中，却以为他不相信，在嘲笑他，立刻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扯了过来，金在中没防备，一个趔趄，手里的菜单都掉在了地上。只见对方起身高声道：“我艹你妈，你在笑什么？！弄脏我的衣服还敢笑？脑子不灵清了吧？”

他这样一来，整个餐厅的人都看了过来。

金在中觉得很是难堪，忍不住低下头来，道：“抱歉，我没有笑……”

对方这才像是出了气似的，一把放开他，趾高气扬道：“这样才对，你以为你是谁，哼，不过是一个伺候人的！”

金在中低着头又一次道歉道：“嗯，非常抱歉。”说着，蹲下去去捡掉落在地的菜单，可是刚蹲下去，就见一双脚映在眼帘里。

那双脚穿着一双价格不菲的高档皮鞋，西裤熨烫得一丝折痕都没有，金在中的眼光好，一眼就能知道那双皮鞋和西裤他挣一个月也未必买得起。

他忙蹲着往后退了一步，低声道：“抱歉，挡了您的路。”

可是那双脚却没有动，那人弯下腰，拾起了地上的菜单，递给他：“不用道歉。”

金在中猛地仰起头来，果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郑允浩，他心中默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