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跌跌撞撞地冲到殿内，无力地靠在柱子上，极力不使自己滑倒下去，死死盯着安置太子妃的厢房，眼眶都红了起来。

宫人太医低着头忙碌进出，一盆盆热水端进去，一盆盆血水送出来，脚步轻到几不可闻，气氛压抑又可怖。

太子抓住路过的宫人厉声问：“太子妃怎么样了？说！”

太子妃的贴身嬷嬷急匆匆赶出来，抹着眼泪回禀道：“今儿殿下正好好在园子里头散着步，突然就见了红，现下各太医在看诊，道是……极有可能大人孩子折一个。”

“怎会突然见红？给孤查！定然是有人谋害太子妃！若是让孤抓着了，必要他的命。”太子衣物皱成一团，圆睁的双目看起来像警惕的小兽：“传令下去，立刻戒严东宫，寻常下人不得进出。”

早在太子妃怀孕的时候，下人奶娘稳婆还有太医都是千挑万选过的，一直安置在东宫，一天十二时辰围着太子妃转，此时即便戒严，人手也是充足的。也正因为如此，太子妃见红才能够如此快速处理。

“殿下，太子妃殿下流血不止，，肚子里的小殿下挣着要出来，这般下去，恐怕——”太医出来垂头回禀。

太子一听，不知道怎地想到了傅今那个淡然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紧扣着柱子的手一松，滑坐到地上，那嬷嬷要伸手来扶他，被他一把推开，他捂住脸：“你去，进去陪她，让她别怕。”

“一定要保住太子妃的命，孩子，孩子以后还可以有！”他几乎是带着哭腔说完的这句话，跌坐在地上泪流不止。

那里面，是与他无比合拍，渐生情意的妻子啊。虽然孩子亦是他渴盼已久的，但到底妻子才是他相伴一生的人。

想到此处，他又勉力站起来，大声与房中人道：“婉娘，你别怕，孤在这里，祖母马上就来了，你和孩子都会没事的。”

仿佛在回应他的呼唤，太子妃的疼叫声越来越大。

厢房中，太子妃握着嬷嬷的手，豆大的汗珠布满她的额头，面色苍白，眼泪不由自主地滑落下来，说话声已经轻微到需要附耳去听。

“殿下……殿下啊……婉娘好疼啊。”

“姑娘，您再咬咬牙，难道您就不想知道是哪儿的小人害了您？您就不想陪着小殿下一起长大吗？”那嬷嬷虽然心里悲戚，却仍强忍住了，一叠声劝。

作为父亲，太子选择保母是太子对太子妃的看重，而作为母亲，太子妃更想让自己的孩儿来到这世上。

无缘无故见红，看起来好似没有异样，其实因为过于平常，更让人觉着异样。平常中的可怖，更让人害怕。

这世上哪有那样多的天降灾祸？更多的是有心人啊。

事发时，已有人跑去禀告了太后，太后听闻后大惊失色，忙携着黛玉往东宫来了。

太子如同见到救星一般，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就上去搀扶老祖母，一边扶着眼泪一边掉。

“好了好了，祖母来了，阿烜莫怕，没事的。”太后脚下不停，朝着产房走，嘴里安慰着孙儿，吩咐道：“你且去排查可疑人，我定保你媳妇儿平安。”

又叮嘱黛玉：“未出阁的女孩儿见不得这个，玉儿在外头帮帮你哥哥。”

黛玉脆生生应了，又鼓起勇气贴到窗边，声音大了些：“嫂嫂你别怕，祖母来了。”

听到太后来了，太子妃精神一振，眼巴巴望着产房门口，见到老太太进来当即见到救星一般，拉住了她的手，泣不成声。

“祖母，祖母，婉娘是不是要死了？”

太后坐在她旁边，面无异色，好像面对的不是即将一生一死的局面，而是和往常没有任何区别的日子，这多少让太子妃心下安定了些许。

“说什么傻话呢你这孩子。”太后紧握她的手，笑着安慰她：“祖母已经派人去通知了你父亲母亲，他们很快会来的。婉娘乖，你再坚持一下，很快能平安诞下孩儿。”

“你们两口子啊，倒真是夫妻相。阿烜在外头哭，你在里头哭。乖啊乖啊，不怕了。”太后伸手将她凌乱的发丝拨到一边：“往常祖母总赞你，最是个厉害不过的小媳妇儿，今儿你也要厉害起来才是。”

“我可以，我一定可以！”太子妃另一只手把锦被抓起一层层褶皱，面上满是痛苦之色，心中给自己打气。

太后语气分毫未变，只是慢悠悠与她说话，说些过去往事：“我少年也同你一般出生名门，嫁入宫中为后。可是太上皇却没有我一手教养的太子这般的好，你们这些孩儿啊，就是没经受过什么苦难。祖母活了这么些岁数了，什么都见过，你这啊，可不算严重哩。阎王爷且带不走你呢。”

“莫怕啊，祖母拉着你。”

祖母风风雨雨数十年，见过那样多事，说她没事，她一定会没事的。

“嗯！”太子妃狠命点头，又开始新一轮的用力。

太后仔细端详了屋内服侍着的宫女产婆和医女，每一个都是她亲自挑选的。一床黄罗锦被被从四角拉起，递热水的，助她发力的，接下东西的，一个个面色焦急，却忙而不乱，井然有序。

她锐利的眼神仔细逡巡着，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角落，同时平静地警告道：“好好做事，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哀家就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安乐堂。”

众宫人皆低头应是。

安乐堂是惩罚重罪宫人的去处，但凡去了，没有活着出来的。

有太后坐镇，众人虽仍行色匆匆，却是稳住了，没有失急慌忙的样子了。外头的太子得了太后保证，也是大大松了一口气，方才有空注意起自己此时的狼狈来，衣物凌乱，满头汗水，眼圈儿还是红的。

他从没有如此失态过，故而有些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地冲黛玉笑了笑：“让妹妹见笑了，为兄没经过这样的事儿，未免着急了些。”说着就要去换衣裳。

“从前在江南时，父亲便说过阿兄是最重感情不过的男儿，今日一看果然如此，嫂嫂也是托付良人了。”黛玉虽然心里焦灼，但太后委实是一根定海神针，她也有了心情赞太子。

为了妻子危难而狼狈，岂不是天底下第一等的好男儿？

太子叹了一口气：“我只盼你嫂嫂能好好出来。”

说话间傅臻也闻风而至，问过太子妃的情况后，三人分头去查今日的事。太子和傅臻排查外来人员，黛玉则把此时不在听用的宫女太监拢在一起一一盘问。

太子妃的疼叫声越来越弱，黛玉离得远了未免忧心，时不时就要遣人汇报情况，三人都不肯离了东宫，只寻了远些的偏殿，一边处理一边排查。

当值的侍卫们一个个跪的齐整，回报情况：“这几日并没有什么可疑人员进出东宫，都是见熟了的御膳房送菜蔬的，各司送东西的，再有就是县主和夏夫人常来探望。”

太子不信，令把这一个月的当值情况都细细说来。

他不信，查看了大小厨房往来记录和太子妃突然见红促使小产的地点却发现毫无异常的黛玉也不信。她不死心地一遍遍查看着太子妃平日里的衣食住行所用所需，因她平时常来，这些东西她也还算熟悉，竟无一异常。

三人因此焦头烂额，彼此碰面时又是无奈又是愤怒。

在排查的时间里，还在西城的林如海和傅渊也赶了回来，太子妃的父母亦闻讯而来，夏夫人忙忙进了产房看女儿，见太后握着女儿的手温声鼓励，大为感动。

“多谢太后娘娘疼爱她，便是亲孙女也不过如此了。”夏夫人哽咽着给太后见礼，在太后的示意下坐在她的位置，接替她握住了女儿的手。

“亲家太太来了。”太后慈祥笑道：“你在这儿陪着婉娘，哀家出去瞧瞧那几个孩子去，一个两个没经过事儿，都吓坏了。”

说罢太后便扶着宫人出去了。

夏夫人进来时亦见到太子和傅臻黛玉三人凑在一起，激烈争论着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太子面色沉肃，难得的是黛玉，平日里笑颜如花的一个小姑娘，此时也冷凝起来，倒添了几分她父亲的超逸之感。

初时脑子只被担忧女儿的心情占满，如今得见了女儿，看了情况还好，未有太医说的那样差，心里不由感动起来。

黛玉这孩子，真不枉女儿将她当成亲妹妹般操心。

“儿啊，为娘来了，莫怕啊。”夏夫人早在门外就擦掉了眼泪，此时细声细气安抚着女儿：“你出嫁前，为娘日夜担忧深宫度日艰难，可你瞧瞧你如今，夫君喜爱你，太后疼你如亲孙女，小叔子亦敬重关心你，太后养在膝下的县主亦对你满心爱护，我的儿啊——你要撑得住，要惜福啊。”

太子妃早已没了应声的力气，排山倒海一般的撕裂疼痛占用了她的全部心神，她只微微点了点头，以作回应。

夏夫人絮絮叨叨说些小事鼓励她：“为娘来时，殿下正跟三殿下和县主找原因呢，三个人争得面红耳赤，谁也不让谁。县主花儿一样的人，这副模样倒是少见。”

儿啊，你一定要撑下来啊。

这一折腾，直接到了夕阳西下。

赤霞满天，微风徐徐，太子推开窗子，见到的便是这漫天的红光。

“这孩子倒是会挑时候，深秋降生，母子都不受罪。”太后笑道。

“正是，又见这满天红光，明日定然是个好天气，也是吉兆。”林如海亦道。

太后，傅渊，林如海和傅臻黛玉，有一个算一个安安稳稳坐在偏殿里，目光大多数时候凝视着产房，未有一人离去。

太子陪着泰山大人另坐一边，一时沉默下来。

傅渊已动用粘杆处出去访查，太医呈上太子妃最近一个月的脉案，经数次翻看，又经数次问询，终于发现太子妃近期脉象偏燥，特别爱用些凉果，虽在宫人的劝说下并未用多少，只一日一点，也是一个量。

众人又看过她偏爱的那些凉果子，林如海大胆设想：“会不会有人早早下了药，用着凉果子引出它来，才害了这孩子？”

众人一听，纷纷觉着有道理，召来许多位太医问询，是否有此种秘药，人人都大摇其头。唯有一位极年迈将要致仕的太医从记忆的角落里找出来，道：“臣家里世代御医，幼年听爷爷说过，在前朝的后宫里边儿，便有一种由藏红花麝香等物特殊配成方子磨粉，加了一样极热之物，只稍让孕妇闻一闻，便能致其体内燥热，想吃些凉物，凉热冲克之下，再加上那些药物，便可致流产。”

这么一讲，便说得通了。

白发苍苍的太医又跪下请罪：“是臣等照料不周，请陛下娘娘，太子殿下责罚。”

中了此等秘药而他们一无所知，的确是太医院的过错。但又因此物太过稀少，唯一认得的这位老太医也不是妇儿科，此前从未给太子妃诊过脉，傅渊饶是怒火滔天，也不好责怪人家。

“罢了，你起来罢。”太后道：“今夜只怕还有一场硬仗好打，你既知道，便去开调养方子吧。”

黛玉又将太子妃并太子素日用的香料查过一遍，因怀着孕，太子妃已停了熏香很久，何处都放着当季的鲜花熏屋子。

真真正正从里到外排查了一遍，仍未见有何可疑之物，事情愈发扑朔迷离。

“这个只有等婉娘平安醒来，再行回忆了。”太子沉声道。

众人皆道正是，到了用晚膳的时间也没人有心情吃，都是胡乱吃了两口便罢了。

一时月出东山，新辉遍洒，庭中的大银杏树也被衬得温柔起来。

忽闻一声婴啼，产房的门终于开了，夏夫人亲自抱着小外孙出来报喜：“恭喜太后娘娘，恭喜陛下，恭喜太子殿下，太子妃平安诞下一位小殿下，母子均安。”

众人喜不自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