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阳雪深
小说: 与君同 作者:严世安 字数:3877 更新时间:2019-04-26 08:41:06
邺阳城的冬夜,寒冷而漫长。日落之后,寒气更甚,冻得人脑仁疼,四肢僵麻,寸步难行。寒夜里的灯火显得微弱而渺小,空气都似凝结了一般,呼吸都是困难的。
这就是大胤的国都,深居北方,春夏短促而温暖,冬日大雪纷飞深达三尺。白日里人们的日常活动就是铲雪,日复一日,直到气温回升,雪能自融。
是夜,城东一处崭新的宅子里依旧燃着烛火。通常这个时候大多数人都已经入眠,毕竟这样的天气叫人生不起一丝通宵达旦的兴致。一年一度的雪节也早已落幕,整个冬日里唯一一个欢庆的节日已经过去,接下来只要静静等待春天到来即可。
王潀冻得发白的手还执着笔,在平铺的宣纸上写着今天的第五封信。前面的四封差人送去之后一直没有回音,尽管表面上他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却仍不停的写。身边的小厮明生早就看出了不对劲,却什么也不敢说,只得卖力的为主子跑腿。
窗外的雪入夜以后就没有停过,能听见窗外呜呜的风声。写到一半,王潀的手指突然没了力气,笔从指间掉在了纸上,一下子划掉写了一半的信。他一愣,看着自己的左手呆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只手居然没有了知觉,怎么也使不上劲。
明生推门而入,惊觉这屋内怎么和屋外一样冷。一看炭火盆,只剩余灰间的明灭几点。他脸一白,急忙念叨着走到王潀身边:“少爷,怎么没火你都不吭一声啊?”
“什么?”王潀回神,扭头看他。
明生看着自家少爷冻得都没有了血色的手,自顾的说了句什么就跑向了屋外。王潀一脸茫然,不知道这跟了自己八年的孩子在说些什么。他看着自己没写完的信,微微叹了口气,用右手拿起毛笔搁在一边。这封信是废了,也已经深夜,送与不送,也没有什么意义。索性站起拿到火盆前丢了进去。明灭间炭火窜起燃了一会儿,又沉寂下去。
这时他才感觉有些冷。明生拿了煤块进来,重新燃起一盆炭火,屋子里慢慢暖了回来。王潀舒适的喟叹一声,和明生说:“你回去睡吧,不用送信了。”
明生好歹松了口气,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自家少爷。
王潀体质偏弱,受不了大热大寒。来邺阳之前一直居住在南方温暖小镇,平日里无事也要喝上一些中药。在药物的调理下,尽管身子瘦弱,却也没有生过什么大病。邺阳这样冷,他很担心自家少爷会染疾。
可明生也知道他的脾气,就算再怎么不适也不会开口的。
王潀吹灭了蜡烛,躺在了床上,把自己整个人都裹进了被子里。炭火就在床脚,周遭温暖的很,冻僵了的左手也慢慢恢复了知觉。
他是怕极了寒冷的。幼年时曾来过邺阳,那时的邺阳虽不及现在这样冷,却叫呆了两天的他大病了一场,终身难忘。那时候他便发誓,终身也不再踏入邺阳一步。却不曾想,有生之年他还会再次踏入,而且自己主动踏入。
这处宅子是他的新宅子,他要在邺阳开启新的一番人生。纵然他讨厌极了邺阳。
他闭上双眼,做了一个八年多来都不曾梦过的梦……
第二日王潀起来时,窗外的雪积的比前几番还深,过了膝。好在是新宅子,木料还未腐朽,承的住这积雪,至晌午时也没有听明生说哪处屋子被雪压塌了。王潀感到万幸不已。
庭院里的雪早已被下人铲平了。最底下的结成了冰,走在上面要格外小心,否则很容易滑倒。这冰结的厚实,几个下人忙活了好一阵子才破开一条至大门的小道。
王潀穿得很厚。因为昨晚做的梦,他今日心情比较好,也不闷在屋子里看书。用过了早饭之后就穿上棉靴走在下人们开的小道上,欣赏着庭院里的雪景。
明生小跑到他跟前道:“少爷,施洗马来访。”
王潀踉跄跑到了会客厅,看到施尧的那一刻停了下来。
有多少年没见了,七年?还是八年?总归是长的让人算不清时光。八年前发生了太多的事,他不是很愿意去回想。可是在秋风堂的那些时光,他这辈子都不会忘了,包括眼前这个阔别多年的好友。
施尧正拿起茶盏,一眼便看见站住的王潀,差点把茶盏给摔了。
他放下茶盏走到王潀面前,不可思议的打量了他一番,开口道:“季川,你怎地把自己裹成这个熊样?”
王潀扬起嘴角笑了起来,眼前之人果然还和当年一样,嘴上功夫丝毫没有减弱。亏得这么多年没有忘记他的字,还记得他的字是季川。
会客厅还是冷了些,王潀领着他往自己的书房去。
他不清楚施尧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来邺阳之前他也不知道施尧已经官至太子洗马,是太子身边的大红人。施尧的父亲本就是朝中要臣,两人分离之后,他自是来了邺阳。而王潀则辗转到了另外一个偏僻小镇,开始隐姓埋名的生活。
此次来邺阳,王潀是来就任的。原本他们王家是再不准入仕途的,三年前新帝登基,大赦天下,也撤去了先帝的这道旨。王潀虽无意官场,但家父还是希望他能试一试。于是王潀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开始了科举考试……竟让他轻轻松松夺了个状元。
然而家父病逝,他原不想入朝为官,却不知为何朝廷催的那般紧,大有他不去就誓不罢休的意思。王潀被催的烦了,萌生想要移居别地的想法。在准备收拾东西走人的时候,一封信到了他手上,于是,他终于还是来了邺阳城。
他官为殿中侍御史,从七品上,辅佐于御史大夫,行监察之职。施尧位至太子洗马,从五品上,两人差的不是一星半点。此番若不是在他的府上,若是在皇宫之中,他王潀就要乖乖的喊他一声施大人了。
“你现在可好了,太子身边的大红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王潀泡了杯茶给他,故意酸道。
“你这是不在其位不知其味。”施尧倒是满腹委屈,接了他的茶道,“那个徐宾客,一个老古董,平日里可没少挤兑我,若不是太子与我交好,我早就被那个老顽固给折腾去了。”
王潀坐到他对面,捧着热茶饮了一口道:“我听过那个徐宾客,到底还是太子的老师,虽然脾气倔了点顽固了点,但总归还是算好的。”
“他还是比较护犊的,即使再怎么不喜欢我,也不会拿我怎么样。”
“这几日休沐,我想着要去拜访拜访御史台的主官。”王潀说,“我还不知道我的长官是谁呢。”
施尧闻言面色变了变,欲言又止。王潀自顾自的,也没有注意到他,只道:“我来邺阳的时候就听说御史大夫是个和我差不多的男子,我在想,是哪个男子如此厉害,和我这般的年纪就做了这样的大官,当真很想亲眼看看。”
“总归……”施尧顿了顿,道,“应该是个不太好相与的主吧。”
“若真是那般,也倒正常。侍才而傲也是有那个资本。”王潀笑笑不可置否。
两人此番好不容易重逢,总绕不开以前的事。两人倒是很直觉避开那件事,聊起一起在秋风堂的那些糗事。
江南秋风堂,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从那里面出来的学子哪一个不是满腹才华官运亨通。殊不知秋风堂里的学子,个个都调皮成性,却又不会落下功课,该学学该玩玩。大多数人出来后并不会选择入仕,要么云游四方要么归隐深山。秋风堂收学子不论出身富贵贫贱,只求有灵性,肯努力。
当年王潀的父亲只是一个地方小官,为政清廉,颇受爱戴。王潀七岁被送进秋风堂,在那里先遇到了小霸王施尧。
那时的施尧是老师最头疼的学生,虽说功课不差,却顽劣至极,成天惹事,老师们对他头疼不已。王潀刚到时,就成了他戏弄的对象。
“你还敢提这个。”王潀嘴角抽了抽,“那时可被你折腾惨了。”
“嘿嘿。”施尧也自觉幼时有些荒唐,不好意思的笑笑,“那时是我不对,可后来也不是被书岸那厮给……给……教训了么……”
施尧越说声音越低,最后彻底没了声,低下头去猛喝茶。
窗外又下起鹅毛大雪来,小道再次被掩盖。几个下人一边匆匆走着一边埋怨这该死的雪。屋里的炭火烧的旺,偶尔传来几声火星子炸了的哔剥声,之后又回归沉寂。
捧在手里的茶早已失去了温度,屋里虽暖和,杯子倒是被手捂出了温度。王潀眸色黯淡,看着杯子里淡绿色的茶水,神情有些恍惚。
林哲,字书岸。施尧说被他教训这事,王潀还觉得恍若昨日发生一般。林哲来的晚,小王潀一岁,自小就生着一副闲人勿扰的俊脸。秋风堂里的孩子们大多出身不凡,少数农家子弟,却也都不会舞刀弄棒,只几个会些三脚猫把式。施尧越发的放肆起来,欺负完了王潀就打上了新来的林哲的主意。林哲喜欢自己一个人去小池塘边看书,那里比较安静。
王潀深受其苦,也不想看林哲遭殃。见施尧领着一帮小弟风风火火的往小池塘去,便捂着被揍肿的脸抄近道去给林哲报信。
他跑的急,总算赶在施尧前头。林哲合上书准备离开,转身就看见半边脸红肿的王潀气喘吁吁的站在面前。
林哲头发略长,自己也不会打理,每次就只草草的用布条束起来。一些碎发翘着,一些长发垂在两鬓,就算头发束起也是歪的。若是换在别人身上,准是邋遢模样。偏林哲这般,叫人生不出一丝厌恶起来,只想与之亲近,亲自将他束歪的头发重新束一遍。
但此刻王潀已经没时间去顾忌他的头发歪不歪,只是一边喘气一边上去拉住他的胳膊说:“施尧要来了,你快些走吧,不要叫他欺负了。”
林哲拿开他的手,淡漠道:“他为何来欺负我?我又不认识他。而且我也与你不熟,凭什么要相信你的话。”
“我骗你做什么。”王潀急的不行,不停的扭头去看施尧来没来,“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说完,身后就传来了施尧的声音:“果然在这,那个王潀怎么也在?”
王潀身子一颤,心道完蛋了。
林哲却将他扯到了自己身后,毫不畏惧的迎上施尧的挑衅。
当王潀还在想怎样才能减少受伤面积时,林哲已经一脚撂倒了施尧,抢过他的竹棍抵在他的脖子上,冷漠道:“你果然也就只能在这秋风堂里耍耍威风,出了秋风堂就你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那时的林哲比王潀小,身子也小,却蕴含着巨大的力量。后来王潀才知道,林哲三岁就跟着武林高手习武,即便来了秋风堂,每次休假都要和师傅继续习武的。他才是真正的练家子。
施尧再也横不起来,遣散了小弟,专心功课。王潀和林哲自那件事之后关系飞跃,无论去哪都形影不离。施尧失了人心,主动来和他们认错忏悔,王潀也没有那么讨厌他,不计前嫌的与他交好。林哲没做表态,但也没有说别的。施尧便跟着他们一起读书做功课,顽劣性子收敛了许多。
日暮时分,雪还未停。施尧执意要走,王潀留不住,就送他到门口。看着他的马车慢慢消失在茫茫大雪中,心中涌起无限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