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好些时日的观察，周几容心知山下居民极为淳朴良善，对山上的妖怪也极为包容，周几容看清了这一点，于是他打算让狐妖般般多多下山，多和人类接触，了解一些人类的风俗习惯、礼节纲常，好指引他向善。

那位教书先生便是极好的人选。

山下村庄与外界几乎隔绝，教书先生是从县里来的，听说他姓赵，大家都叫他赵先生。别的读书人一心入仕为官、展翅高飞，赵先生却“不求上进”，考了个秀才后就不再考了，父母病死后他从县城搬来了这个山下的小镇，用所有积蓄开了间小学堂，这么些年他日子过得拮据，上街卖字画贴补家用也是常有的事。

村里头财物匮乏，平常没有集市，也少有商铺，一般是隔两日便在道路两旁凑一市，那一天所有货郎都会挑货出来卖，人们也会出来置办须用的家里物事，这称为“赶圩”。这里说是小镇，其实就是好几个村凑在一块。因为山下的村子难以沟通外界，所以这里又分为“小圩”和“大圩”。“小圩”隔两日一次，多为各村人摆摊贩卖，“大圩”可就不一样了，隔五日一次，县上的货郎会挑货来这里卖，他们时不时还捎些城里的玩意儿，可开眼了。

每次“大圩”周几容都会带般般来凑热闹，教书先生有一个固定的摊位，听说他大、小圩都会来摆摊，那只花猫到处溜达，时不时会溜达到教书先生的摊子这睡大觉。

下来好几次，周几容慢慢和教书先生混熟了些。赵先生是个极为恭谦的读书人，他应该早就看出般般的身份不一般，兴许他也能意识到总跟般般玩的阿花也不是普通的猫，但他从来不多问，态度也没变过，这让周几容越发觉得他是极好的良师益友。

在摊位上聊天的时候，总有一个穿黄袍的小少年在一旁探头探脑，每当赵先生发现他对他微笑的时候，少年就“噌”地跑开了，没过一会儿又又一条大黄狗过来探头探脑。

周几容正说完一句话，面前的教书先生抱歉地笑了一下，示意要起身一会儿。周几容点头后，只见赵先生从小柜子里拿出一个小布包，起身朝那条大黄狗走去。

“你是来找阿花玩的吧？阿花她刚才不知道跑去哪儿啦，过来，我给你擦擦药，毛都秃啦。”

狗妖看着半蹲在自己面前对自己招手的男人，犹豫着往前半步，又猛地往后倒退。

赵先生脾气极好，他笑弯了眼，打开布包拿出一条小鱼干，“过来，别怕，这是阿花最喜欢吃的哦，趁她不在给你尝尝。”

狗妖犹豫着慢慢走了上去。

周几容望着那半蹲着的一人一狗，若有所思。

赵先生给狗妖擦完药，一边擦手一边走回来对周几容解释道：“这只狗好像特别喜欢阿花，每次圩日都来这儿偷偷瞧阿花来了没有，不过阿花似乎和他合不来，猫和狗嘛，一见面就打架，我家阿花又凶一些，又抓又咬，都把狗伤着了，狗反倒是老实，又乖又憨，也不知是谁家养的……”

吃完了小鱼干的狗妖悄悄抬起了头，恰好这时教书先生回头一笑，狗妖愣了一下，突然转身就跑。

日子似乎过得很顺利，太顺利了，顺利得周几容有些不敢相信。

臭鼬虽然走了，但他们偶尔也会叫某些鸟妖过来送些信，般般闹过一两次想爷爷，后来他朋友多了，又有了周几容，也就不那么想念了。

“狐臭药”吃完了好几次，周几容一边去集市买糖补充，一边怀疑是般般偷吃了，不然不可能完得这么快。

当然，般般现在还是不肯让周几容碰他的小鸟鸟，每次擦身都要留到最后自己擦，周几容一直认为是自己没有完成狐族礼仪的缘故，他哪里知道般般是怕他这只“鸡精”把“虫虫”给吃了。

总之，一切都很好，“狐臭药”成功治好了般般的“狐臭”，他现在朋友变多了，还经常下山在教书先生这里看看书、听听课，他在变好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和周几容的关系也越来越亲。

周几容曾经很好奇地去请示上仙，狐妖般般生活在这么好的地方，身旁又有这么好的朋友、家人，他自己小时候也乖巧伶俐、善良温柔，他究竟为什么会变成残暴的妖怪，还几乎坠入魔道？

岚景上仙与坤俞上仙对视一眼，长须一捋，“天机不可泄露，你且不必心急，万物自有缘法。”

周几容一头雾水地回到凡间。这种每天磕磕瓜子、唠唠家常就能打发过的日子，他完全不知道自己重生的意义在哪儿，何况他并不认为般般需要改变，般般现在这样就很好。

眨眼的时间，两年过去了。

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树林中的动物法力都增强了，但他们的法术还是糟糕不已，灵智也没见长。

非要说变化，便是树林里有几只精怪死了，自然老死的，略微有些灵智的同类在一片长满小花的地上挖了个坑，用后腿刨土把他埋了也就走了。

生老病死、万物轮回，也就如此。自然的法则里，植物动物都是树林的一环，腐化的尸首融入土里，土上又蕴育出新的生命来。

村子里也有几位老者死了，请了镇上的丧乐队伍进村，唢呐声长长地回荡在一碧如洗的天空中，白色的纸钱撒了一路。一群懵懂小儿在后头蹦蹦跳跳地捡着纸钱，他们还不懂得死亡为何物，嘴里念着先生前几日教的“哀莫哀，生别离，乐莫乐，新相识”，哄笑着跑开了。红漆棺材在一片哭声里慢慢埋入土里。

清风吹过，草籽和花籽落在新堆的坟包上，再过一月就会长出嫩草来。

人也是自然的一环。

周几容再次去赶圩的时候，他看见赵先生的摊位上躺着一只呼呼大睡的猫，春节将至，一帮人在摊前买他的字画，他忙得无暇坐下，一条黄狗悄悄地溜到赵先生身后，趁无人注意用脑袋挨了挨他的裤脚，又赶紧跑开了。

或许赵先生家又要多一只宠物了吧。周几容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