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的剧痛仿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鼻间充盈的脂粉味儿，还有一直萦绕在心底的困意。

“你们可轻些，别吵着主子。”

“是。”

那阵脂粉倒是淡了去，李重光这才觉得，天好像是亮了。

他还以为，永远是天黑，永远走不到尽头。

他恍惚地睁开眼，芙蓉帐暖，锦被华奢。

似曾相识。

之前的记忆像潮水一般涌了出来。

忍气吞声，兵败被俘。

然后在异乡虚度了多少年光阴，最后只是一杯牵机毒酒。

他头痛的厉害，忍不住小声地呻吟起来。

可是这个声音，怎会如此稚嫩？这副身体，也不似他的。难道，又是在梦里？

“主子。”声音如黄鹂鸣翠，端的是一个顺耳，“玭儿帮您洗漱。”

他猛然睁大了眼睛。

玭儿？

那额心的红痣，耳边的珠串，不是玭儿是谁？

从小伺候自己的宫女，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印象。可是他明明服了鸩酒，怎会回到南唐？

“都怪玭儿照顾不周，下回逮着秋千会，主子尽情责罚好了。”

“玭儿...”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发着颤，“你过来些。”

眉眼清丽，稚气未脱。分明就是多年未见的玭儿，难道自己……果真如赵光义所说，要重活一世？

“你瞧我这记性，现今是何历日？”

玭儿自然不敢犹豫，忙答了：“是保大四年。”

算了算年份，自己现在不过九岁。

真的要重活一世，先前倒是在佛前玩笑般地说过一次，没想到就成真了。重生，简直就像在梦里一般。但这个地方，却又是令他魂牵梦萦了不知多少个夜晚。

娥皇，女英...想到这两个名字，他的心便像刀割一般。

也好，这一世，便不再拖累你们。

想到这里，他又问：“什么秋千会？”

对于二十几年前的事，他可没什么印象。

“主子和玭儿，鸾姒，青玉一块儿玩秋千，都怪玭儿没留神，害主子摔了去。主子若是要责罚，那玭儿心甘情愿。”

“玭儿姐姐。”他极是别扭地说道，“快带我去用膳，待会好找其他姐姐玩。”

玭儿舒了口气，到底还是个孩子，看来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想到这儿，她抿了抿唇。

他随意地看了一眼铜镜中的自己。虽然还是稚嫩，没有长开，但隐约可以想见数年后的风华。这样的奇表，也难怪要遭到大哥的忌恨。尤其是那一目重瞳，更是轻易遮不住那灿然的光。

玭儿用温玉梳将他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鱼洗里的水比手稍热。他接过青盐漱了口，便瞧见门口有人候着。玭儿微微颔首，一群宫娥便鱼贯而入。每个步子都像踩在音节之上，若是寻常人瞧见，必是要说天仙一般。

食膳满满地摆了一桌，皆是珍馐。香韵胭脂，更是挂的满堂彩。不知凭空怎的多了一丝仙气，重光他多年行佛，心底生出一丝厌恶。但是他教养极好，没有浮之于表。

“今早太医来请过脉，说是无大碍，只需静养几日。皇后娘娘吩咐了，主子您这几日可不用去听夫子讲课了。”

“母后来过了？”

“是。”

重光抿了一口汤水，长长的睫毛扑闪着，说不出的灵动可爱。玭儿看着，心也忽然软下来。这样的孩子，还真不该生在帝王家，连兄弟之间都要提防。

只是她哪里知道，眼前的人，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懦弱无能，只知吟诗作对来消磨时光的亡国之君。既然命运跟他开了那么大的玩笑，又何尝不是一次翻身的机会？

李宏茂刚和一群小厮骑射回来，听说六弟受了惊，便来探望。刚进了门，便听见宫娥的嬉笑声，看见他来，也不加收敛。

他叹了口气，父皇最是宠爱六弟，只不过，这样的宠溺或许并不是善道。

“二哥？”

他忙回头，遣退小厮。

“没什么大碍吧？”

“今早有太医来瞧过，说是小伤。”

几十年未见，重光差些压抑不住心底的欢喜，当年二哥病卧床榻，自己从未挂念，乃至他英年早逝，确实是可怜见...现今自己不过是小伤，他便放在心上。重光心里一暖，呼了青玉烧些茶水。

“九岁了吧？”李弘茂才气出众，好些宫娥都红了脸，偷偷瞧他。

“是。”

“变了不少。”

李重光说：“此话怎讲？”

“先前过来，你可是忙着和诸位姐姐玩，今日却是稀奇。”他半开玩笑着。

“因为太医说要静养。”

“那这书呢？”李弘茂指了指不远的一本书，他刚刚趁人不注意翻了几页，皆是佛家偈语。

“上回父皇赠与我，才翻了几页，算不得什么。”这却不是真的，只是知道父皇深谙佛道，便扯了这么一个由头。

“只是翻了几页，便觉深涩无趣。还不如看玭儿姐姐抹胭脂。”

“你啊，何时来看看哥哥们的骑射本事，早日去军戎历练，忙些脂粉有甚么用处？”

“是。”

李弘茂哪里会相信他听得进去？只当他是应付几句而已。

“你也该多补补身子，如此清瘦，却别说是一众宫娥皆苦了你。”

他近来身子也不大爽利，小时候便留下的病根，难以铲除。

像六弟这样清瘦，锦袍倒显得有些松松垮垮，只是瞧着他这般乖巧的样子，却让人莫名生出一分喜欢。

“二哥，可否...带我出去走走？”

“若是二哥有事，我便自己去。”

李弘茂笑着，一手揽起他，却觉毫不费力：“带你去便是。”

弯弯曲曲的小路，曲径通幽，却是熟悉又陌生。

他心里有些酸，之前心心念念那么久的故国，他终于回来了，而且还不是物是人非。左手边种的簪花，右手是母后钟爱的牡丹，什么都没有变，变的只是...自己。

他趴在李弘茂的肩头，说：“二哥，我真的想和你一起学骑射的本领。

李弘茂一愣，随即温和地笑：“若是想学，二哥教你便是。”

李重光应了一声，若是想扭转局势，总少不了钻研这些。因为，他不想再向赵匡胤低头。

入秋的时节，淡淡的桂花香。桂香蟹肥的时候，总是让人多一分牵挂。

弯弯折折的小路尽头，往那边去便是梨园了罢。重光揪紧了手指：“别，别往那边去了。”

一想到梨园，便想起过去梦境一般的生活。如今梦碎人醒，徒留一干苍凉。雁过而不留痕，只是时过境迁。

“怎么了？”李弘茂将他放下，他试着走了两步。感觉像是有种踩在棉花上一般的不真实感，但是这一次却是让他更加真实地感觉到，这真的不是梦，这是真的。

大丛大丛簇拥的各色菊花，香味沁人心脾。秋季的御花园里，倒还是一番姹紫嫣红。

只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突然就这样遇见，重光心里有种莫名的不适。先前他对自己是百般刁难，若是这一世还要忍气吞声的话，自然不是上上之策。

他的“好大哥”。

兄弟情深...

谁知道，眼前这个尊贵而地位无双的人，只是因为猜忌，能狠的下心杀掉自己叔父 。他的大哥，也许心底并不是难容人，只是出生于帝王家的悲哀。连他，都要对他的所作所为，表示怜悯。

他宁可不要那沾满血的皇位，但是，这一切都是天定。

“大哥。”李弘茂先开了口。

气氛有些怪怪的。李弘冀本就是沉默寡言，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便不再言语。他的眼神，很像...赵匡胤，是杀伐果断之人。重光不禁想起了那人，然后亡国之恨，层起迭生，心底还是有一分痛楚。

李弘冀看了一眼重光，眼底罕见的有一丝笑：“今日六弟竟有兴致赏花？”

“怕是憋坏了。”李弘茂笑着，“重光他前些日子从秋千上摔下来，想是卧床多日，也该出来走走。”

“若是如此...”李弘冀脸上浮现一丝难以捉摸的笑容，“重光，大哥带你去更好玩的地方可好？”

若是他不小心跌进水里而夭折，只能怪他自己不小心了...

重光揪紧了李弘茂的锦衣。

“弘茂，天愈加寒了，你身体有恙，还是早些回去歇息，有我在这里，你担心什么？”李弘冀斟酌着话语，知道自己这个弟弟身子骨本就是不好。

“这样也好。”李弘茂将重光推到李弘冀跟前，“刚好有些头晕，你便和大哥一起，不过别玩疯了，早些回去歇息。”

怎么办？四处没有人影，和二哥出来也屏退了其余人。再加上重生过来身子羸弱，对方又动了坏心思，难道佛祖让他回来只是满足他再看一眼故园的愿望？

他忍住反胃的感觉，一阵眩晕却是袭过来。眼前所有的景色都天旋地转起来，勉强抬起眼，却是视线模糊，再也撑不住地陷入昏迷之中。

最后看见的是，二哥那张惊慌失措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