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事实上，傅今一出京城，就被傅渊的人带走了。

傅今这个孩子，心性异常歹毒，若是骤然失势变成寻常人，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且他也不想让傅今日子这么好过——傅今有一点说的没错，他的确偏心到了骨子里。

生而尊贵，历尽艰险再继承大统，傅渊的骨子里其实亦是偏执的，从他的偏心就可以看出来。他喜欢的，便赠予一切，他厌恶的，他便看也不看一眼，他固执坚持着自己的喜欢。

但他的偏执是正面的，在太后苦心孤诣的教养下，在少年林如海赠他的温暖下，他没有长歪，没有因为自己的偏执去伤害别人。他隐忍，他克制，他在欲望的支配下再三思索，所以他当得起一句明君。

“如海可觉得我太过狠心？”

傅渊枕在林如海大腿上，仰望着他，明知故问道。

他自然知道林如海的答案，只是他闲得没事干，林如海又不知道在做什么，并不太理会他，他少不得想些话题吸引一下他的注意力。

林如海垂眸，视线并不在他身上，夜晚的灯火侧映过来，温柔又清冷。

他指尖摩挲了一下傅渊的眼尾，声音清浅：“我反觉得，你下手还轻了些。不过你毕竟做人父亲的，手下留情也是人之常情。”

他跟傅今可不熟，满心满眼都是傅今伤害了太子的愤怒。

“如海，你今儿在想什么？你都不理我。”傅渊瘪瘪嘴，高高举起手摆正他的头，与他撒娇：“如海，你看我！”

“你有什么可看的？”林如海拍了拍他的额头，到底正眼看他：“你快起来，重死了，咱们东宫看安夷去。”

安夷是小皇孙的小名，取平安无夷之意，是太子和太子妃千翻书万争执才得来的两个字，大家也都很满意，纷纷叫开了。如太后她老人家，也会叫“安哥儿，夷哥儿”等。

得了小侄子，黛玉和傅臻觉着新奇，一日日有了闲暇就往东宫跑。小孩子见风就长一天一个样，越来越白嫩好看。阖宫上下小心翼翼地养着，不敢有一点儿疏忽。是以安夷现在一点儿早产儿的样子都看不出来，白白胖胖，小手臂藕节也似，见人就笑，谁看了都喜欢。

如海想去，傅渊自是答应，两人收拾收拾就往东宫去了。

傅今离开后，东宫恢复了原本的平静，庭中的大银杏树厚厚的落叶铺成金毯，太子妃喜爱这颜色，并不让人清扫，秋风时而将其卷起，轻轻快快打个旋儿，宁静又安详。

东暖阁里，黛玉和傅臻真对头凑在摇篮上看小安夷，小家伙挥舞着小胳膊，咿咿呀呀冲他们笑，眼睛黑黑亮亮，讨人喜欢极了。

“侄儿真是可爱。”两人心满意足地感叹完，伸手去戳小安夷的脸。

“殿下，县主，小婴儿脸戳不得。”奶妈紧张地阻止。

东宫的下人除了绝对的心腹，该换的都都换了，之前那一批的下场早就深深刻画在他们脑海里，故而小心仔细侍奉着，很是诚惶诚恐。

两人对视一眼，皆遗憾地放下了手。

林如海在门外将这一幕尽收眼底，脸色沉肃，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傅渊见势不妙，忙拉着他走进去，口中斥责傅臻：“小破孩子，把你侄儿戳丑了，以后找不到媳妇儿，我看你怎么跟你嫂嫂交代。”

傅臻心虚地回嘴：“小侄儿长得越发好看了，哪儿能丑？”黛玉虽然没有挨说，但还是悄咪咪往回缩了缩，一副被抓包的样子。

几人看了一回小安夷，携手出了东宫。

“阿臻功课写完了？”林如海状似无意地问道。

傅臻僵了一僵，心里后悔不迭，忙肃容解释道：“方才是已有了思路，才想着出来放松放松，看看小侄儿，再回去写。”

他怎么忘了，自从上次开始，先生对他要求越来越严格，每见必问的。不过好歹见到了玉儿妹妹，也值了。

“既如此，那为师就等着看了。”林如海眯了眯眼睛：“若是观点还是那些陈词滥调，你可别想着胡混过去。太子只有你一个弟弟，你该好好学习，镶助于他才是。”

“先生教训的是，弟子受教。”傅臻恭声应了，忙向两位长辈请辞：“阿臻先走了，回去把功课写完。”

黛玉一脸同情跟着父亲走了。

彼时夕阳西下，林如海带着女儿漫步在长长的宫道上，两侧奇草艳花，竞相绽放。夕阳将两人身影拉的很长，映在后面的红墙上。

林如海侧身去打量她。

距离将女儿从荣府接出来已经三年了，黛玉亦快满十岁了，已经开始慢慢抽条了，走起路来娉娉婷婷，最优雅不过。眉眼间带着的活泼伶俐气儿，正是作为他当父亲的最好的奖赏。

再也不见刚从荣府里出来那会儿的多愁善感，敏感多思。

这一切有太后的功劳，也有忠诚王妃的功劳，他应当感谢每一个与他一同疼爱的女儿的人。

转眼就已这般大了……过两年该定亲了，再过几年该及笄了，该许人了，就该离他而去了。

林如海叹息出声，惆怅无比。

“爹爹这是怎么了？”黛玉奇道。

爹爹向来看得开，她却不知道有什么事是能将他为难住的。

林如海走的很慢，闻言停了下来，低头看着女儿，温柔地道：“我儿不是一般女子，你我父女相依为命这样多年，爹爹也不瞒着你。”

“爹爹说。”黛玉睁大眼睛，开始猜测爹爹想说的是什么事。

“我儿可曾想过你的亲事？”林如海组织了一下措辞，小心道：“再过一二年，你也该定亲了，我儿可有中意的人选？或者说…我儿想不想嫁人？”

为了表明自己的决心，林如海又补充道：“便是你不想成亲，爹爹也不逼你。只是忧心爹爹百年之后，没有人照顾你。”

“为何女子一定要成亲呢？”黛玉拉着父亲的手，眉头拧了起来。这个问题其实她已经在心里思索了许多遍。

她在贾府生活那段日子，虽然在后院里，但是由于贾府奴仆的神奇，小小的她也听说过什么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爬灰的爬灰，当然这话是不敢让长辈知道的，爹爹知道必然生气。当年凤姐姐为了琏二哥哥争风吃醋，撒泼打闹的样子尤历历在目。

后来离开了贾府，由太后和忠诚王妃接受教养，也认识了许多小姐妹。这些小姐妹家里父亲或多或少都有通房姨娘，也时常有些嫡庶相争的丑事。

黛玉并不是想着一生一世一双人，她只是觉着奇怪，为什么男子可以三妻四妾，而女子却只能苦苦守着这么一个三妻四妾的人过日子呢？为何女子不能三夫四侍呢？

她心知自己这个想法十分大逆不道，亦是违背了社会秩序，是以她从来不与别人说这些，即便是亲近如太后，她也没说过。

“当下风气如此。”林如海细细说与女儿听：“制定礼法者是男子，在他们眼里男子自然是主要的。许多食古不化的老古板眼里头，女子还得无才便是德呢。说到底不过是害怕妻子太过能干，盖过他去罢了。”

该说不愧是父女二人，林如海说出来的话，却正是黛玉想听到的答案。

“当下风气如何暂且不论，爹爹支持你的一切决定。”林如海摸了摸女儿的头，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但爹爹希望你能有喜欢的人，也希望你能和他共度一生，这样爹爹会放心很多。”

“京城俊彦数不胜数，玉儿若是有心嫁人，便挑一个喜欢的。”林如海话语虽淡，却饱含骄傲。前有太后，后有他在，这京城之中的高门勋贵，他的女儿自可尽情挑选。

“你若不想嫁人，却要想清楚你是否能够承受旁人的非议和异样目光，能否承受爹爹百年之后孑然一身的孤独。”林如海俯身抱了抱女儿：“你还有好几年慢慢看，不要着急。”

黛玉得了父亲的答案，也露出轻松的笑容来，拉着父亲的手慢慢往回走。

夕阳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半轮弯月挂在光秃秃的树梢上，月辉微渺，星子闪烁，好一派清秋光景。

她何其有幸，有这世上最好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