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觐见，如今已近午时，太阳正是毒辣，照在人后背上，火辣辣的疼，沈慕倾总觉得再过一会儿背后就能冒出肉香味儿。骄阳似火，一会儿就将笼罩在阳光里的人烤得头晕眼花，沈慕倾抬头数着，又晕了一个，值班的侍卫已经被抬走五个了。

不知道跪了多久，膝盖先是生疼，后是发麻，像被许多虫子啃咬着，又疼又麻，说不出的难受，再后就没了知觉。连知觉都没了，跪起来反而方便些，沈慕倾迷迷糊糊想着。

上一次这么跪着，还是在十一年前。正是年下，南国送来了一只据说是一年以来训练得最好的巨鹰，锁在带轮子的铁笼子里，四个彪形大汉合伙推着都嫌吃力。沈慕倾与宗政凌宇、宗政莹落躲在草丛里偷看，沈慕倾紧紧捂着嘴巴，宗政凌宇紧紧捂着宗政莹落的嘴巴。

三人回来以后不住的唏嘘，宗政凌宇随手抢了宗政莹落的糕点塞到嘴里：“这么大的雄鹰，飞起来肯定像龙卷风一样！”

点心被抢走，宗政莹落立马就要哭出来，在看到沈慕倾的笑后又止住了眼泪。

宗政莹落只有六岁，宁贵人给她整理好的头饰又都不见了，头上只绑着两个小丸子，异常可爱，沈慕倾避开丸子摸摸她的头：“你皇兄只会说说，那笼子上的锁可是先人连机子做的连环锁，任他无论如何都打不开的。”

宗政莹落听到有人在奚落兄长，立马就咧嘴笑了，只有宗政凌宇满嘴的糕点没有咽下，虽然喝了茶，还是咳了整整一刻钟。

三人晚上就到了锁着巨鹰的草场，宗政凌宇发誓定能把连环锁打开。有七皇子与十四公主的身份在，几人威胁着侍卫，穿来梭去十分自在。

连环锁由……不知道多少铁环连在一起，宗政凌宇翻来覆去没有丝毫用处，反而越解越乱。沈慕倾牵着宗政莹落在一旁看戏，刚开始看他捉急只是轻笑，到后来看他翻来覆去，也蹙起眉头。

“兄长别动！”

宗政莹落突然开口，宗政凌宇一怔，立即不动了，看着她轻轻踮起脚，看似随手一拨，“哗啦”一声，连环锁落地。

几人还在怔神，却见那巨鹰已躁动起来，先是伸头叫了几声，随后来回伸展着翅膀，撞开了铁门。

宗政凌宇立即抱起宗政莹落躲在侍卫身后，沈慕倾则怔怔看着那巨鹰破笼而出，忍不住感叹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霸气的老鹰！

等他回神，那巨鹰的爪子已经朝他袭来，巨爪如勾，若是被抓到定会皮开肉绽。非常危险，真的危险，他知道危险，可这并不代表他能躲开。时间太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闭着眼睛，并且用手护着脸……

忽然间，身上一重，他已被人扑倒。上面的人仿佛忍着痛，不，他没有忍，只是“啊”地大叫一声，随后张口就骂：“沈慕倾你是笨蛋吗，不躲开你给它练拳呢！哎呦……疼死老子了。”

沈慕倾这才摸到他背后的血。

巨鹰也受了惊吓，抓伤了许多士兵，最后被乱箭射死了。南国使臣和老皇帝自然是要来问过的，宗政莹落泪眼婆娑，皇帝虽然满脸都是责问，还是将她搂在怀里：“小十四，你们几个怎么如此胡闹呢？”

宗政莹落也知道是犯下大错，哭得说不出来话，满脸的鼻涕眼泪都抹在父皇的龙袍上，无奈皇帝最宠这个公主，还是不舍得放下来。

宗政凌宇看着，眼底有些难言的暗沉，沈慕倾就在这时站了出来，直直跪在地上认错，将错都揽在他一人身上。

皇帝顺水推舟，罚他在草场跪上两天，算是给南国一个交代。

不知道皇帝怎么想的，本是一母同胞，宗政莹落被捧在手心，宗政凌宇却处处被打压。皇帝似乎对宫女出身的宁贵人十分不待见，连带着他的儿子都不喜欢。可偏偏这个公主聪明可人，从出生第一眼就对着皇帝笑，此后更是黏着不放，成了皇帝的开心果。

可怜了宗政凌宇，本就不受宠，此时更是不可犯一点错，因此看着沈慕倾领罚，也只能握紧手指眼睁睁看着。

不过这场刑罚太水了，沈慕倾刚跪了一会儿就被叫回去休息，等南国人来视察的时候再跪回去。

原来那南国虽进献了巨鹰，却故意用连环锁锁着，本想着皇朝没有人能解开这锁，借机给他们找难看，没想到竟被几个小孩子给解开了。沈慕倾一行误打误撞，也算是为皇朝解了一时之困。再加上那巨鹰脾气如此暴躁，皇帝对南国更是不喜，又怎么会真的责罚他们？

只是宗政凌宇背后的爪印却从此烙在上面。

御书房的大殿里，几人身着朝服齐齐跪着。

“皇上，都是老臣们的错，还请皇上不要责罚沈大人。”

“是啊，还请皇上三思。”

……

宗政凌宇看着殿里跪着的人，冷笑一声：“几位大人好心给他做媒，可是那沈慕倾却不领情，拂了几位大人的好意就算了，竟连我皇朝的颜面都不放在眼里，你们说，该不该罚他？”

“这……”跪在首位的老者犹豫了一番，还是拱手道：“都是臣等思虑欠佳，才会贸然点亲，熟知沈大人与十四公主只是同胞之情，沈家世代忠烈，沈大人又是皇朝数一数二的才子，沈氏一族，可谓武定乾坤，文惊天下，老臣实在……实在不忍心看沈家人再受罚了。”

宗政凌宇心头一震，忍不住抬眸朝外看去，见门窗数层。

“朕知道了，你们都退下吧。”

几个大臣也都已过花甲，摇摇晃晃地起身，又慢吞吞往外走，到门外看到摇摇欲坠的沈慕倾，忍不住叹着气，又回头看了看御书房里，这才离去。

等到几人走远，御书房里却突然冲出一道明黄袍的人影，将地上的人匆匆掠了回去。

侍卫们揉了揉眼睛，若不是地上的人不见了，他们还真以为是自己眼睛晒花了。宫墙之后，藏在暗处里的一抹靓影却嘟着嘴，暗自低了低头。

沈慕倾仿佛做了一场梦，梦里有他骁勇善战的祖父，有他意气风发的父亲，他们在草原上策马扬鞭，一箭射去，牛羊奔乱，部下皆嗷嗷叫好，晚上又有了好一顿佳肴。

突然场景变换，还是一样的草原，可是却没有了牛羊，有的是密密麻麻的士兵，穿着不同的衣服，拿着不同的武器，唯一相似的，便是眼底的杀意。

兵戈交接，鲜血四溅，万人的部队杀红了眼，只要眼前还有活物，便拿起手中的刀砍下去。胜者，踏着鲜血，看着敌军的头颅一个个落下，想着从此扬名立万，看万骨枯败。败者，便看着敌军杀来，一刀一刀划在身上，从此黄土埋骨，常伴青山。

场景突变，是在皇城里。皇朝大胜，万民齐欢，唯独沈府上下缟素，沈慕倾没有看过父亲和祖父战场杀敌的样子，却从他们残败不堪的遗躯上看到了战场的残忍。将军一人死，天下万民乐，祖父对他说，这就是他们的使命，能够战死沙场，是他毕生所愿，祖父顿了顿，也只有战死沙场，沈氏一族，从此才能千秋万代永享安乐。

沈慕倾记得那次自己跑了出去，心里怀着无数恨意跑了出去。这天底下可以有无数的将军，为何偏偏是他的亲人？再不济，这天下万民便受些疾苦就是，又为何要为了一时安乐，牺牲了他祖父和父亲的性命？万民皆乐我独殇，他如何不恨？可他恨谁呢？恨天下万民、恨蛮夷还是恨当朝皇上？万民无罪，蛮夷已死，皇帝是天子，却不能左右战局，这些人，他一个都不能恨。

他在山洞里待了整整三天三夜，哭昏过去不知多少次，最后是宗政凌宇带着人将他扛回去的。

“沈慕倾，沈慕倾！太医呢，他怎么会这样？”

沈慕倾头脑昏沉，又不知过了多久，觉得有人在晃他，晃了两下又离他远去，他下意识地去抓住，却抓了个空，只好缓缓放下手。不过在即将放下的时候，却突然被人握住。

他眼睛酸涩得难受，好容易睁开一条缝，满眼的黄色又让他急忙阖眸，再次睁开，便看到宗政凌宇满脸紧张的样子。

“沈慕倾，”看他醒来，宗政凌宇不再十分担忧，不过皱着的眉头却没有舒展：“你哭什么？”

沈慕倾心头一紧，这才发现自己的脸颊都是湿的，而宗政凌宇手里握着毛巾，想来正在为他擦拭。

沈慕倾自己拿下毛巾，随意擦了擦脸，很快扫了窘迫之意，淡淡道：“只是有些想我父亲了。”

声音沙哑，让人听了难受。

宗政凌宇急忙将整个水盆都端过来，沈慕倾皱皱眉头起身：“你做什么？”

不过他这才看到，偌大的内殿，原来只有他们两个人。

“你不是想父亲了？我以为你……”

宗政凌宇话还未说完，沈慕倾整条毛巾便砸到了水盆里。

“我现在不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