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清国十五年，冬。旧历的最后一日，家家户户都是灯火通明，就连天空上也显现出新年的气象。灰白色的沉重的云间时不时发出闪光，接着就是一声闷响，在这大雪之夜生生添了一丝温暖。

王福踏着寸深的雪急急忙忙地忘城东赶口中还不时骂着两句。不久前家中才托人给他寻了这份差事，虽然赚不了几个钱，但毕竟也是吃官家饭的，要说起来唯一不好的也就是这地方，太晦气。

人人都道国泰民安，所及之处一片祥和，却又有谁知京城之中也有像天牢这种阴暗潮湿，终年见不到阳光的黑暗地方。只要进了这里，就算是你有通天的本事也是无用，且就算是大赦天下也不会有出来的希望，除非是天皇老子亲自赦免。

王福暗骂这些官爷忒不人道，明知今天是大年夜还叫他来这种鬼地方，啐了一口才裹紧身上的袄子闷头朝前走。总算是看见那刻着天牢二字的大石碑。

“怎么才来？”那牢头显然看见了王福，嫌恶地皱了皱眉。

“实在对不住，外头下着雪，又是这年根底下实在不好走啊。”王福早没有了方才的不满，忙的赔笑。

牢头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上头要来人了。”

这话让王福心里一惊，手一抖，刚倒好的茶半杯都献给了土地公。牢头似乎没看见他，兀自说着：“‘内位’今儿个也要交待在这了。”

“啊？怎的就是在这个时候？皇上……”话还没出口，牢头先狠狠瞪了他一眼斥道：“你算什么东西！这也不是咱的事还是关心好你自己的脑袋吧!”

王福连忙住嘴，识相地退到一边，心里却想着既不关他什么事还叫他过来作甚？ 正想着，从外面又进来一人，身着官服，一看就是个大人物。牢头忙换上一副笑脸，那官差显然没有和他热络的意思，只耳语了几句，塞给他一个包袱就迈着四方步了。

牢头倒像受了什么刺激，只瞥了王福一眼把包袱塞到他手中“走吧，去牢房。”

王福不敢怠慢忙跟了上去，忍不住疑惑，翻开包袱的一角，只见得银光闪过，分明是一把匕首！吓得他连忙把东西盖上，现在他知道要去做什么了。

“头儿，那人到底是谁？”只听说那人是个大官，却不知这大官究竟有多大，又为什么会进来这罪无可恕的天牢。牢头看着周围没有旁人，才低声开口 “听说过镇国将军吗？”

王福大惊，只觉得今晚受到的惊吓足够他减寿十年了，他也识相地不再多问，虽然还有太多的疑问。

牢房中比外面更加阴暗，连扇窗子都没有，人在这里也只能感受到无边的黑暗和绝望。王福看到墙壁上刻痕迹，也不知是什么，竟占了小半面墙。

牢中的那人阖着双目，没有过多的表情。一件破旧的牢服穿在他身上却更显出这人的枯瘦。那人眉心有一道寸长的伤疤，虽然颜色极浅却在让人不能忽视。

那人显然知道有人进来，也不慌张，依旧盘膝而坐，不徐不缓地开口：“时间到了？我算着日子呢。”低哑的声音响起回荡在寂静的牢房里，犹如裂帛声却又不显得刺耳。那人睁开了眼睛，王福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眼睛也是不移地盯着他。

面前这人就是名满天下的镇国将军楚阳，传闻说没有他，如今的皇帝就不会登基。而这个本应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之骄子如今却连自己的命都捏在别人手里。

不知为何，王福的心里募得升起一片悲凉。

“楚…将军，我们也是奉了皇上的旨意。”牢头突然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直呼出那人的名讳，微微挥手，一旁的王福也连忙打开包袱放到楚阳面前，他这才发现里面除了那柄可怖的匕首，还有一条白绫和一个精致的瓷瓶。

所有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楚阳看着面前的东西，倒是勾起唇角，露出一抹浅笑，可王福只觉得那笑是那么的悲凉。

“外面下雪了吧，今天是除夕了。”一句毫无关系的话让人摸不着头脑，像是询问，又像是自言自语。

只见楚阳站起身来，弯腰攥住那个精致的瓷瓶，手指摩挲着上面繁复的花纹，许久才再次看向牢头和王福。

“不知能否让我出去看看雪?”突兀的问题，连牢头也不禁愣住，露出为难的神色。楚阳却像是没看到一般，将瓶子藏在衣袖中却攥得更紧，继续说着：“就当是我这个将死之人的最后一个遗愿吧。况且有这些东西在，我也跑不了。”说着，他又晃了晃手臂，一指粗的铁链发出刺耳的声响。

鬼使神差的，一向不愿意惹麻烦的牢头竟然点了头。楚阳得偿所愿，面上的笑容扩大了几分，他迈过地上的白绫和匕首，向外面走去。他的每一步都走的无比艰难，脚腕上沉重的枷锁早就不是他现在这副破败身体可以承受的了。

从牢房到外面，短短的几步路，却让人觉得楚阳他走过了几十年的光阴岁月。

楚阳赤裸的脚踏进雪地，他却像是感受不到寒冷般继续向北走着。

京城的北方，皇城。那个无数人向往的地方。

——楚阳，本王喜欢这天下，总有一天，他会是我的。

——楚阳，朕如今是皇帝了，你是朕的镇国将军，朕要让你享世人敬仰。

——罪臣楚阳，通敌叛国，你可知罪！

他的帝王，那个曾经与他把酒言欢，无话不谈的帝王就在北方啊。

人人都道皇家如何富贵，得到皇上的赏识多么光宗耀祖，却又有谁知，那看似端庄华丽的皇宫像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牢笼，有多少人都葬身于此。幸存活下来的人确是尔虞我诈，互相猜忌。而所谓近臣也不过是还有他的利用价值。伴君如伴虎，君王的一点点猜忌就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他本以为自己出身不好，也不会落得萧家那样的下场，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多年的相处和效忠换来的却是皇帝的防备和猜忌。

终于，楚阳停下了脚步，不知是不是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慢慢打开那个瓷瓶，就

这样一点一点地饮尽瓶中的液体，似乎里面装的是上好的佳酿。

瓷瓶落地埋没在雪地间，楚阳掸了掸肩上地雪花，跌跪在雪地上，毒性已经发作，鲜血也从他干裂的唇瓣间溢出飘落到雪地上，他却勾起唇角，笑得讽刺。落得这样的下场，也实在可悲。

他就这样，面朝着皇城的方向俯下身子，行了一个无比标准的叩首礼，一如当年他的帝王登基之时。虚弱而坚定的话连同鲜血一起溢出口：“吾皇万岁万万岁。”

毒药消磨着他的生命，楚阳再也没有一点力气了。他觉得自己太累了，以前那种每天都是在刀尖上偷生的日子实在太累了。他仿佛又看到那人狂傲自信的笑容，好像又看到那人冰冷猜忌的眼眸，他真的想就这样睡过去了。

他本以为自己流过那么多血早就无所谓生死了，却不想到头来还是会难过啊。

皇上，臣会一生忠于皇上。

臣用自己这条命换得您平安喜乐。

一代名将终是落了个除夕之夜惨死在茫茫雪地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