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话

这个炎炎夏日，仿佛云都被烤化了一般。

解悠嘴里叼着一根冰棒，漫不经心地看着眼前的马路。

正是一天里气温最高的正午，马路被盛夏的气浪烤得滚烫，连车子都不愿意开过去。

还真是热啊。

解悠张大嘴，呼了一口凉气出来，仰起脸，直视太阳。

正常人的眼睛是不能够直视太阳的。

但解悠却仿佛不受影响，一双眼睛清澈得像湖水，在太阳底下漾着清清亮亮的光。

“喂，解悠，你坐在这里不觉得晒吗？”同班同学许珍牵着她弟弟的手从马路对面一家小卖部走出来，朝她喊。

解悠挥了挥那只没拿冰棒的手，笑得懒洋洋的，像只打哈欠的猫，示意她不觉得晒。

许珍做了个鬼脸，喊：“等这个夏天过去，看你黑成什么样子！小心宋焰他不喜欢你了！”

“我才不在乎！”解悠听到宋焰这个名字，终于忍不住大声回了一句。

但许珍也不知道听没听见，牵着她弟弟往前走了。

解悠呼了一口气，感叹：“真热啊。”

几颗汗珠从她鼻翼两侧泌出来，被阳光照耀，泛出晶晶亮。

她长得瘦，骨架也细，蹲在路边上，脸上透着一股老气横秋的慵懒。

活像个三十多岁生活就没了奔头的女人。

就在这时，一道劲风呼一声从后面扫过来。

解悠前一秒身体还软绵绵的，跟个痨病患者似的，下一秒就像是错位的骨骼对准了位置似的，咔嗒一声，像支利箭飞窜出去，落到马路另一边。

她回头骂：“老头子，你活腻了是不是？又来搞偷袭这套！”

一个穿着中学短袖校服的老头儿戴一顶草帽，手里拎着一个黑色塑料袋，面无表情地看着解悠，说：“走了。”

解悠撇了下嘴，往前走去。

年轻人的步速比老人的快，解悠往前走一段就会停下来等等老头儿。

所以，甭管老头儿走得多慢，两个人的位移始终像在做一个匀速平行运动，隔着条马路，慢慢远去。

一双黑色的板鞋从刚才解悠蹲的那个地方出现。

出现之人是个少年，黑裤，蓝色短袖，一头短发，眉清目秀，眼神略桀骜不驯。

是个比普通少年更英俊一些，但放在人群里也不属于多么出众的那种类型。

许浪看着那两人远去的身影，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微微蹙眉。

刚才那是……传说中的轻功？

·

解悠跟着老头儿回了家，趿着塑料拖鞋往屋子里走，一屁股往沙发上坐下，手搭在沙发脊，像个二大爷。

老头儿回头看了她一眼，斥：“坐没坐相！”

解悠下巴一抬，说：“江湖中人，不拘小节。”

老头儿索性一声呸，没好气地进厨房给自己这个唯一的孙女做午饭。

他从黑色塑料袋里抓了条鱼出来。鱼还没死透，扇着尾巴上下挣扎。

摸过鱼的人都知道，鱼身滑不溜秋的，极难抓准。

但老头儿的手看着皮薄筋粗，指腹却跟铁钳似的，牢牢地掐住了鱼身，任它怎么蹦跶，都跳不出去。

这一手功夫看起来，像是个在厨房做了几十年的人，才这般利索。

窗外的蝉鸣一声接一声，沸反盈天。

解悠翻了两页老师布置的课外阅读篇目《巴黎圣母院》，眼皮子一翻，恹恹欲睡。

都怪那蝉鸣太聒噪，叫得人脑仁疼。

她找了个理由，心安理得地闭上了眼。

眯了没一会儿，又是一道劲风！

解悠立即往右躲去，几乎一瞬间的工夫，“呲”一声，有什么东西贴着她的耳朵插进了沙发里。

她睁开眼，一根筷子直愣愣地戳在沙发里头，劣质的人造皮被戳出了一个洞，露出里面的海棉棉絮。

“靠！”解悠骂了一声，“你也不怕在我脑袋上戳个洞？”

老头儿把装着鱼的碟子往桌上重重一放，溅出了两滴鱼油，却又重新落回了碟里。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解悠，冷笑：“你当你那么多年的铁头功是白练的？”

两个人坐对面，大眼瞪小眼，总算把这顿午饭给解决了。

老头儿去睡午觉，留了一桌碗筷给解悠洗。

她不耐烦地看了看满桌狼藉，又看了看自己满手茧，十分郁闷地叹了口气。

好好一个花季少女，搞得跟挖矿工人似的，皮糙肉厚。

她正准备收拾碗筷进厨房的时候，“咚咚”两声，有人敲门。

·

敲门之人长一副白白净净的相貌，一笑起来眼睛便弯成月牙状。

一见着开门的是解悠，对方脸上的笑便更浓了。

“解悠，下午跟我去上补习班吧。”

“不去。”解悠翻了一个白眼。

“你上次月考都吊车尾了，再不上补习班就真考不上大学了。”

“宋焰，我能不能考上大学关你屁事啊！”解悠又翻了一个白眼。

宋焰瘪了瘪嘴，唇红齿白的样貌做出这副样子，仿佛被眼前的女生给欺辱了一般。

他：“可是我想跟你一起上大学。”

“得了吧您，我可不想再跟你一个学校了。”解悠咂咂嘴，“你乖乖去上你的补习班，我下午还得睡觉呢，快去，别耽误我睡觉。”

宋焰一脸无语状。

这时，老头儿的声音中气十足地从卧室里吼了出来：“你给我去上补习班！”

解悠眼皮子一抽，回头吼：“你不是睡觉了吗？耳朵还那么尖，不怕一不小心戳死你自己啊？”

老头儿：“放屁！老子铜皮铁骨，刀都划不破！”

解悠狠狠瞪了宋焰一眼，骂：“你是存心的吧？专门跑我家里来说。”

宋焰露出一张人畜无害的笑脸，说：“我不是存心的。”

“放屁。”解悠低声骂了一句，“你赶紧走，别再说话，再说话我把你嘴巴缝起来！”

就在这时，宋焰露出了惊容。

看到他脸上的惊容，解悠意识到什么，瞬间低头。

在她低头的一瞬间，老头儿一记手刀从她头顶削了过去。

“我教你功夫怎么说的？”老头儿骂，“叫你欺负同学了？”

解悠怒：“我哪儿欺负他了！你别看宋焰这三好学生样儿，心眼贼坏，一肚子坏水！”

老头儿顺手就从鞋柜上抽了个东西当暗器甩了出去。

解悠骂了一声MB，一对葱葱玉手如火中取栗，两根手指如钳子一夹，得意洋洋状：“老头儿，你得服老了！”

老头儿一声冷笑。

解悠立即意识到了不对劲，余光一瞥，手里的东西竟然是一只黑不溜秋的袜子，她“唰”一下扔边上，抬眉就骂：“我靠，你这袜子几天没洗了？”

站在门外的宋焰脸上始终揣着人畜无害的笑。

“亏得你对着这臭袜子笑得出来。”解悠把袜子往自己身后一扔，白了宋焰一眼，“我进去拿书包。”

宋焰笑眯眯地应了一声。

半晌，解悠单肩背着一只双肩书包从房间里出来，眼皮耷拉着，慢腾腾走到门口。

“走吧。”

外面太阳依旧晒得很，滚滚热浪犹如面罩紧贴脸颊，闷得透不过气来。

但一抬头，确实碧蓝天空，乳白浮云，梦幻得仿佛童话般。

宋焰说：“今天给我们上补习班的是周老师，很有名的，一中的。”

“关我屁事。”解悠不耐烦地说，“我讨厌读书。”

宋焰好脾气地规劝，“女生还是不要骂脏话比较好。”

“就准你们男生骂脏话？性别歧视哦你。”

“男生也不骂比较好。”宋焰说，“我就从来不说脏话。”

“那是，三好学生宋焰，怎么会骂脏话。”解悠又翻了个白眼，“求求你了，你和三好学生去做朋友吧，别总是想着把我从歧途上拯救出来了，我没救了。”

宋焰沉默片刻，说：“不行，我得带你一起上大学。”

他脸色认真，语气诚恳。

但他越认真，越诚恳，解悠就越不想理他。

她赌气一般加快步速，朝前走去。宋焰只好跟着加快了脚步。他一加快，解悠更快。最后，两个人仿佛竞走一般，在这大太阳底下走出了一身汗。

到了补习地点，解悠一抹脖子上的汗，恼火地瞪了宋焰一眼。

“行了行了，上去吧。”

·

上补习班的周老师是不是名师，解悠不知道。但解悠知道，这个周老师很抠门。大夏天的下午，热气都可以蒸熟一个鸡蛋，这位年过半百的周老师也不肯开空调，只拿了台风扇出来，悠悠地送来一股股热风。

十几个学生把他家挤得满满当当，解悠坐在角落里，昏昏欲睡。

但宋焰就像一个严厉的监督员，但凡她走点神，宋焰就会轻轻拍她一下，拍得不重，但足以把她叫醒。

解悠愤怒不已，却不能发作。

好不容易等补习班上完课，可以离开，解悠像简一般冲了出去。

宋焰追了半晌才追上她，“你干嘛跑这么快？”

解悠手里举着一根新买的冰棒，呵了一声，淡淡说道：“我怕我再留下来会忍不住揍你一顿。”

“难道你不觉得这位老师讲得很好？”宋焰说。

解悠：“不觉得。”

宋焰挠挠头，说：“那我晚上去你家，我给你讲题。”

解悠吃冰棒的动作一顿，扭头就道：“宋焰你要是敢来，我绝对打断你的腿。”

她也想不通，宋焰这好好一个人，怎么长大以后就变得这样无趣了。

明明小时候跟她玩“打妖怪”的游戏玩得不亦乐乎，比她还闹腾，怎么一长大，就成了个书呆子呢？

忽然，许珍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解悠，宋焰！”

两人同时抬头看去，许珍朝他们挥挥手，笑，“你们俩干嘛去了？”

解悠恼火地说：“上补习班呢。”

许珍说：“晚上上山吗？”

“你大晚上上山干什么？”解悠问。

许珍：“我堂哥来了，想去山上看星星，你们去不去？”

“星星有什么好看的！不去！”解悠耸耸肩，一挥手，“我回去了。”

许珍又看向宋焰，“那你去吗？”

宋焰摇摇头，“我晚上要去给解悠讲题。”

“喔，讲题噢。”许珍脸上露出“我懂”的暧昧表情。

这时，解悠回头，吼：“你信不信我打断你的腿？”

宋焰丝毫不怵，安静地看着解悠。

那模样，自然是不信的。

·

解悠从小跟着她爷爷一块儿习武，拳脚功夫厉害，但在家规之下，解悠从来没在外人面前施展过自己手底下的功夫。

只不过，这一点儿也不妨碍她以此威胁别人。其中威胁的重点对象就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宋焰。

宋焰就住在她家隔壁，不远。

两人经常串门，关系熟络。

但自从上了高中以后，解悠就忍不住愁苦地想，这太熟络也不是什么好事。

原因无他，宋焰不知道抽了什么风，非要她跟他一块儿上大学，为此，不惜牺牲自己的时间来帮解悠补课。

可惜，补了好几个月了，解悠依然是个吊车尾。

晚上吃饭的时候，老头儿又说起了她的成绩，“你说说你，每回考试都倒数，你在学校里都干什么了？”

解悠一脸无所谓，“我就不是读书那块料儿。”

老头儿气得想揍人，但又清楚解悠现在本事见长，他想揍还真不一定揍得到。

“不让你跟宋焰比，你看看许珍，同样是女孩儿，人家成绩怎么就比你好那么多呢？”

“那我功夫比她强啊。”解悠撇撇嘴，“你看看她把她家那门功夫学成什么样了，连棵树都劈不到，还铁砂掌。”

“我也不用你学什么功夫，你把成绩给我弄好点，你是个武学白痴都没关系！”老头儿恼火地吼。

“干嘛呀！你又不是狮吼功的传人，这么费劲儿模仿别人干什么。”解悠给自己夹了一筷子青菜塞进嘴里，“老大不小了还跟个小孩似的吼。”

老头儿差点没当场噎死。

晚饭后，老头儿气呼呼地出门散步。

解悠瘫在沙发上，打了个哈欠。

窗外，暮色渐染，浅转浓，散了几分热气。

她正将两条腿举到半空练腰腹的时候，门忽然被人敲响了。

“咚咚。”

她瞪大眼睛，骂：“靠，不会是宋焰那小子真来了吧！”

还好现在老头儿不在。

她气势汹汹地走到门口，打开门，刚准备劈头盖脸骂宋焰一顿，却在见到门外之人的时刻把所有话都咽进了肚子里。

“请问……你是？“

·

许珍放下碗筷，轻声说：“我吃完了。”

平时她在家里是绝对不会这么轻声说话的，可今天家里来了一位客人，她的堂哥，许浪。

她偷偷往许浪看了一眼。少年吃饭的动作也慢条斯理，手臂长，覆着一层薄薄的肌肉。

连吃饭的动作都这么好看。

许珍心里面默默地欣喜了一下，又看向她的弟弟，许小蓝。

和平时一样，嘴角不知不觉间就沾上了几颗饭粒，肉肉的小手拿着明显过长的筷子，使劲儿扒拉着饭。

“堂哥，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山上啊？“她小声问。

许浪抬起眼睛，说：“再过几个小时，等路上人再少一点。”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要等路上人再少一点，但许珍还是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许珍问，“堂哥，你来我们这儿是来干嘛的啊？”

许浪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休息。”

许珍不是很明白“休息”这个词，听她妈说，她堂哥来自大城市，在她心中，大城市有电影院，有游乐场，有各种好吃的好喝的。那儿多好啊，就像天堂一样，干嘛来这座小镇上休息？许珍这么想着，但没好意思问出口。

这时，门口传来一阵开锁的声音，是她爸爸回来了。

许国良一身大汗进门，见着饭桌上四人，嘿嘿一笑，说：“小浪来了。”

许浪礼貌地喊了一声：“小叔。”

严红起身去厨房给许国良盛饭。

许国良脱了身上的T恤，光着膀子坐下来，说：“我刚才回来的时候，看到你那个叫解悠的同学家好像出事了，围了一圈人。“

“解悠？”许珍听到这个名字，震惊地瞪大眼睛，“爸，出什么事了？”

“好像是来了个外地人，意图进屋抢劫，最后被你那个同学给打趴下了……”许国良话还没说完，就见自己女儿忽然腾地一下站起来，急急忙忙地向门外跑去。严红盛了饭从厨房里出来，见到许珍的背影，眉头一皱，“许珍，你这是去哪儿呢！”

许珍摇摇手，“你们先吃。”

话音刚落，人影就消失在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