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升的母亲日日来闹，到处哭诉，沈阿爷想带着沈妘离开的想法落空，那对母子似乎省得他们会做什么，一个堵在前头哭，一个阴森森地守在后头，只要门一开前面的妇人就哭天抢地。

那些原本不相信的婶婶们叔叔们，在妇人日复一日的闹腾下，渐渐信了，开始疏远沈家。

沈阿爷便是偷偷出去买个菜，遇上熟人也只能匆匆躲开，那些人背地里议论，眼睛里满是鄙视。

沈妘坐在院子中，阿爷坐在身旁。沈妘轻轻地摸着肚子，这低矮的土墙外，妇人又扬起声音和别人在哭诉。

阿爷叹了口气，握紧她的手，“阿爷给你讲个故事？”

沈妘笑着嗯了一声。

阿爷的手很瘦没有丁点肉，摸上去像只有一层皮裹着骨头。

沈妘还很小的时候，夜晚在院子里乘凉，阿爷就会和她说故事，告诉她天上有几颗星星，她趴在阿爷的腿上听，那时候认为阿爷好厉害，什么事都知道。

渐渐长大渐渐发现，阿爷的故事都是反复讲的，阿爷的声音一天比一天低沉。

阿爷多数时候并不爱说话。

沈妘仰头看星星，尽管她眼前总是黑，尽管她从未见过星星。

“自盘古开天地以来……”

阿爷的声音在夜风中飘散。

今夜的月晕着黄色的光，流淌在院子里的槐树上，将庭院正中间木凳上的人的人影拉的长长的。

岌岌可危的土墙围出一方天地，墙外是刺耳的流言，墙内是苦中作乐的消遣。

阿爷从来没有惹过事，除了缴纳赋税的时候从未见过差役，对阿爷来说，衙门是虎口，因而他不敢闹到衙门去。

墙外忽然传来马蹄声，沈妘隐约听到有粗狂的男声响起，“干什么干什么？晚上不进屋子在这里干什么？是不是想坐牢子了……”

听到有妇人磕头赔罪的声音……

沈妘在心底歇了口气，至少今晚不会太难过。

不知是不是城里忽然管得紧了，自那晚以后每日巡逻都较以往勤快，若遇妇人闹事会呵斥两句。

沈妘也不知道那日子该怎么过，一天一天地捱。

直到某天阿爷开门，妇人尖锐声又响起来，“老不死的，我要带那贱人走，她肚子里是我张家的种！”

阿爷气极，“你你你！你们好不要脸，既然如此那就和我一起去见官爷吧，让青天大老人来评理！”

妇人声音更加尖锐，仿佛能划破空气，划破沈妘的耳朵。“见官爷也是我有理！啊！老色鬼啊！”

两人似乎起了争执，沈妘在房间内仔细地听。

“走！你和我去见官老爷！”阿爷喊。

“你干什么拉我娘！老色鬼你干什么！”张升应该是听了动静来了。

“一家人都是不要脸的东西……”张母大叫。

沈妘只听见碰撞声，接着有人尖叫，“死人啦！打死人啦！”“沈阿爷！”“死人啦！快走快走……”

沈妘心沉了下去，一把推开房门冲了出去，她失声大喊，“阿爷——”

“阿爷！”“阿爷你在哪？”“阿爷！我看不见，你回答阿妘啊……”

沈妘一路打翻了屋内不知多少东西，呯咚声不断。

她跌撞地跑到门口，歇斯底里，“阿爷——”

门口的嘈杂如潮水般退去。

大风呼啸而过。

她跑到门口时被东西绊倒，摔了下去，听到一声闷哼声，她慌乱地挪开，两只手摸着身前的东西。

“阿爷，阿爷！”她摸到好多黏稠的东西，湿湿的，她挣扎着想把面前的人扶起来，“阿爷，你起来，阿妘不要孩子了，阿爷你起来，阿爷！阿爷！”

她好不容易摸到地上的人的腰，却半点也抱不起，她的眼泪涌出来，撒了一地，她闻到好大的腥味，她的手里全是黏稠的液体，她耳边是痛苦的声音声。

她疯了一般喊，“阿爷你起来！我不要了不要……”喉咙里发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她听见阿爷要说什么，咬着牙吞下哭声，“阿妘在，爷你说，你说……”

阿爷摸到了她的手，那只手没有肉，干瘪瘪的，像水泡皱的纸。

“阿爷把钱全藏在床底下了，你出门，咳咳，你不要再管阿爷，自己快走，咳咳咳咳！”阿爷说话喘着气，歇了歇，“把孩子生下来，你一个看不见的人没有孩子怎么……活下去，阿爷……看不见了……”

沈妘咬住舌头，不让哭出来，可眼泪却从眼睛里宣泄而出，她浑身再没有丁点儿力气，趴在阿爷的身上，呜咽。

过了好久，她想起来要给阿爷收尸，她站起来，朝一旁的院子走去，“婶，婶，帮帮我！”

“嘭！”大门关上了。

“婶……”

“嘭！”

“……”

沈妘带着满心的绝望与疲倦，直到有个人将她抱住，为她遮住风雨。

卫昭就是这般出现在了沈妘的生命中，卫昭替她收好阿爷的尸体。

沈妘病倒了，卫昭日日夜夜守在她身旁，从不说话。

沈妘时常做梦，“阿爷，阿爷……”梦一醒，什么都没了……

她忍不住哭了出来，卫昭替她把眼泪擦干净，抱她，轻轻拍她，喂她粥。

那段时日，沈妘像没了魂。

卫昭端水替她擦脸，帮她脱下鞋，帮她洗脚，帮她盖好被子。

每隔一天会抱她到院子里晒太阳，晚上抱她回床，仅此而已，克己守礼。

有一日，卫昭带了一个拨浪鼓回来，放在她手中里，牵着她的手去摸，摸了好几遍沈妘才回过神，才意识到这是一个拨浪鼓。

可她不知道卫昭要做什么。

卫昭拿起她的手，在手心里写什么，指尖带着些热。

沈妘没意识到，直到很多次后，才明白她在写字。

她动了动干涸的唇，发出微弱声，“这个字写快了……”

她明显感觉笔画慢了下来。

而她看不见的是，卫昭松了口气，眼睛里藏着光。

她不知道的是，那一刻卫昭心跳得多块，那一刻卫昭多想拥她入怀，可卫昭忍住了，压下激动，耐着心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将一个字一个字写在沈妘手心。

卫昭说:为了孩子，好好活着。

沈妘干涩的眼睛滑落两行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