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连紫的记忆里，连霓裳生气的次数屈指可数，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她八岁那年。

彼时连紫已在连霓裳的教导下识了几年的字。她天资聪颖，虽年岁尚幼，却也能将常见的字识得七七八八，书架上的大部分书，她都能连猜带蒙的读个大概。还练了一手清婉灵动的簪花小楷，颇有可观之处。

连霓裳书架上无外乎老庄之流，还有几本启蒙的三字经千字文之类，亦有许多修炼之书。连紫毕竟年幼，这些读是读下来了，许多却是不大通，也深觉乏味的很。她有时会问连霓裳可有些有趣的书看，连霓裳却总是说没有。

这日正逢月初，连霓裳下山去了，还应了连紫的要求，答应给她带些桂花蜜糖块儿甜甜嘴儿。

连霓裳走后，连紫在屋前空地上练完功，捏个温火诀温了锅里的饭菜吃了。又读了一个时辰的《庄子》，还习了一个时辰的字。

诸般事情做完后，连紫在屋里晃来晃去，着实无聊的紧。她看见棋桌上的棋子，想起上次未读完的棋谱上有个十分有趣的残局，便想去翻了来看。

连紫进了书房，在书架上来回检视了好几遍，也没找到上次的棋谱。她便猜想着，那棋谱不是很厚，许是掉到书架后面的缝隙里去了。

她便将书一册册的抽出来，探了身子够着去看后面有没有棋谱，却是一无所获。

等到连紫抽出了书架最下层几本甚少翻看的书册来，却看见后面的缝隙里隐隐约约有什么东西，因书桌挡住了光线，所以看不清楚，只觉得大小很像棋谱。

连紫高兴的“哈”了一声：“可算找到你了。”一边伸手去够。

东西一入手，连紫不由一愣，只觉得手感光滑，并不似一本书的样子。

她将那东西拿出来到亮处一看，原来是一个油纸包。油纸包整整齐齐的包着一样物事，她捏了捏，觉得里面倒像是一本书册子。

连紫见这油纸包上并没有什么封印，想来也只是师傅随手搁下的，并不是什么不能看的东西，便小心翼翼的打开了。

油纸包里的确是一本书册，封面上用行楷写着《惜芳年》三个字。书的封皮已经有些泛黄，看得出年代很久远了。然而书脚平平整整，也未有太多的磨损之处，想来是十分爱惜的。

连紫好奇的翻了一页瞧了瞧，这一瞧可不得了，就看进去了。

整整半日，连紫捧着书如痴如醉，只觉书中所写的街头巷陌里的市井人情，是自己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还有那些风花雪月、仙魔情事，只有八岁的小女孩懵懵懂懂间亦觉脸红心跳……

直至日头西斜，连紫将一本书翻了个底朝天，才昏头昏脑的抬起头，伸手捏了捏酸痛的脖颈，肚子“咕咕”的叫了几声。

她正待起身寻些吃食来，余光撇到了一抹白影，浑身不由得一个激灵，左手一抖，那书册子就要往地上掉。说时迟那时快，那素白的身影飞速掠过，一把接住了书册子。

原来正是连霓裳回来了。她面色颇有些紧张地低头检视手中的书册子，又细细翻阅了一遍，确定书册子并无损伤之后，才轻轻将书册子用油纸重新包好，放回到了书架底层深处，又将连紫取出的几本书重新放回原位。

做完这一切，连霓裳才转过身，静静看着低着头绞着手指的连紫。

连紫有些心虚。她见连霓裳一番举动，已经无法如方才一般自欺欺人地说这册子是连霓裳准她看的。虽然不大明白为什么连霓裳不准她看，但想来是因为那册子里写了些让人脸红心跳的东西吧。

自认为想明白了的连紫，觉得这虽然有些羞人，也算不得什么太过离谱的事情，以往自己做的比这出格的事情多了去了，师傅也最多是关关自己禁闭，今天的事情，师傅顶多说自己几句罢了，她乐观的想。

然而低着头等了半晌，连霓裳却并未出声。这下连紫心里有些没底了，偷偷的抬起头瞄了连霓裳一眼。

谁成想连霓裳正看着她，这一眼正和连霓裳对了个正着。连霓裳见她这样，轻轻叹了口气，走过来抚了抚她的头。

感觉到师傅虽有些恼意，却并不严重，连紫不禁松了口气。她伸出胳膊，紧紧的搂住连霓裳的大腿，撒起娇来：“师傅，阿紫知道错了，阿紫下次不乱看书了，师傅不气了好不好？”说着抬起头，一脸乖巧的望着连霓裳。

连霓裳看着她爱娇的样子，不禁心头一软，蹲下身，把她拥进怀里轻轻拍哄，如小时候那般。一般拍哄，一边低语：“阿紫莫怕。师傅没有生你的气，师傅是生自己的气。”连紫好奇问道：“师傅做错事情了么？为何要生自己的气？”

连霓裳语音越发低微：“师傅……师傅也不知自己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她眼神发虚，空落落的望着房间一角，声音茫然：“我想护你一世平安，可是……可是我不够强大，我怕护不住你，只得带你避在这山上。我又怕你心不静，在这山上待不住，所以努力的把外界与你隔开来，只想让你在这凤凰山上平安终老。可是……可是……我终究是拘住了你……都是我的错……”

连紫十分茫然：“师傅，你说的是什么，阿紫听不懂。”

连霓裳紧紧搂住了她，哽咽出声：“你将来会懂的，或者，希望你一世都不懂罢。”

小小的连紫满心惶惑，不知道自己只是偷看了一本书册子，连霓裳为何哭起来了。她听见连霓裳语音痛楚，忙伸出双手搂住连霓裳，一边如她拍哄自己一般，轻轻用手拍着她的脊背，安慰道：“师傅莫哭，师傅不怕，阿紫在这里，师傅莫要怕。”

连霓裳听闻，更是心头酸楚，哽咽难言。

连紫自那天开始长大。

那天，她伸出手搂住连霓裳的时候，悚然发现，连霓裳宽大的衣袍之下，是一把瘦棱棱的骨头，尖利的几乎硌痛了自己手。

她第一次意识到，一直为自己遮风挡雨、如山般让自己依靠的师傅，也只是个瘦弱的女子。

那以后，连霓裳每次下山，都会带回几本市井间正流行的话本子回来给连紫，连紫也才知道原来自己那日偷看的那本有趣的书，叫做话本子。

连霓裳带回来的话本子都是她挑选过的，里面并没有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情情爱爱，而多是些乡野趣闻、世俗民情、修仙入魔之类的故事，连紫看的津津有味，虽然从未下过山，倒像是在话本子间把这世间游了个遍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