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浮石轻轻一晃，灵犀回忆未竟，灵智却已手舞足蹈地朝着一条甬道奔了出去。

“啊~”身后，灵空看着灵犀，双手扣着太阳穴，叫声痛苦异常，直至太阳穴为他抠出两个血洞，才猛然放下，像是失了魂，定定地站着。灵犀一时不知是该去追灵智，还是该照顾灵空。

“至少，他还残存着丝理智。”郑允浩上前欲拉灵空，灵空呆滞地看向他，努力地扯了扯嘴角，发出含含糊糊的二字：“谢谢。”

郑允浩将他拽上地面，在灵空腕上轻轻一划，黑血渗出，他一摊手，手中多了几株药草，他在为仙翁办事时，趁小妖们没留意，便偷了草药放入囊中，仙翁药圃一望无边，少个几十株药材，量他也数不过来。这些草药可祛除尸毒，他想着要同那干地府厉鬼搏斗，迟早会派上用场，没想到这么快就发挥了效用。

仙翁所种植的药草非同凡响，药汁自创口浸入，灵空全身黑气立时淡去少许。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双手，眼神骤然明亮，看着郑允浩，激动地连字不成句。

二十年来，尸毒让他大脑步步僵化，神智也日益混沌，力量虽比以前大上许多，肢体却渐渐发黑，多少次清醒时，他都想一死了之，可他还有小风。

想到小风，灵空再度怔住，他依稀记得，在自己逃出来前，好像对小风……灵空脸上乍聚集的活气瞬间消失，一把推开郑允浩，转身朝着深渊跳去，郑允浩探手一抓，只拽住一片破旧衣衫。

三人一时静默，皆明白灵空是想到了小风，可惜两父子俱为活尸，身死神灭，再不可能投胎转世。

最先回转神来的反而是灵犀，他指着甬道深处道：“追大师兄！”

甬道中有妖兽来往，不过此刻这些妖兽也被灵智吸净精血，干瘪地垂坠在旁，行不多时，一只被碾碎的纸鹤掉在甬道中。

金在中凝眉道：“看来他吸食妖物血液后，变得更加疯狂了。”

“当年为避免大师兄袭击村人，我用师父的遗物布下那尸瘴，这么多年来，他也真未入村伤人，我本以为他已走远，不料他还在村外，现在想来，他或许仍惦着师父的养育之恩，不敢稍加侵犯。”灵犀说罢，给金在中一张符纸，那符纸成色老旧，应是灵犀师父的旧物。

金在中折符为鹤，黄鹤展翅，朝前飞去，其实只有一条道，且前路机关精怪也未灵智清理干净，本不必再探路，金在中此举，是为了验证灵智是否真的还算半个人。

倘使灵智心智未被完全侵蚀，兴许还能救他一命，假如他已沦为怪物，那他们也只能为民除害。灵犀明白二人的用意，但他也未加阻止，他心慈手软，假郑允浩金在中之手，是无奈之举。

约莫一个时辰后，三人在甬道内发现被撕得粉碎的黄鹤。灵犀脸色霎时灰败，郑允浩拍拍他肩膀：“若我沦为活尸，我宁可死在你们手中，也不愿成为自己鄙夷的怪物。”

闻言，金在中心跳有刹那失衡。

他失去血亲，失去挚友，与郑允浩相见恨晚，虽然认识时间不长，但已是过命的交情，如果有一天郑允浩真的变成怪物，他定会倾力施救……哪怕赔上自己的性命。

金在中深深吐出口淤积浊气，也对灵犀道：“灵智道长知道你对他如此费心，定会倍感宽慰。”

人力有限，焉能回天？

一路上数度目睹生离死别，金在中以为自己已然看淡，但见灵犀失魂落魄的模样，仍自唏嘘。

行不多时，三人便见前方一条人影，正抓了精怪发狠饮血，正是灵智。

灵犀抢上前去，拿灵智肩膀，却被灵智耸肩摔出，摔了个七荤八素。灵智吸食精血，功力自然倍增，他做了二十年活尸，本就不易对付……

金在中郑允浩齐施清心咒，隐身潜入灵智左右，灵智此刻已经杀红了眼，全身黑气弥漫，唯有一双眼睛，像是浸透了鲜血，红得骇人。

与他硬斗，断然讨不了好，金在中郑允浩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九龙诛邪阵，此处不比水中，更无天雷相助。

不过，既然活尸怕火，郑允浩倒生出一计。

郑允浩身负凤魂，自也会三昧真火，即便他所释火种不如朱雀威力强大，也足够灵智喝上几壶。但见他连绘数道符咒，九点星火顿时分散开来，将灵智围在垓心。

金在中取一滴血作引子，他受仙翁灵丹滋养，又是真龙之身，血气比寻常精怪更是诱人，灵智嗅到甘美血腥味，登时将手上精怪摔作肉泥，怪叫着朝金在中所在扑来。

他双眼看不到金在中所在，嗅觉却异常灵敏，双臂一合，险些触及金在中衣袂。金在中堪堪避开，心道声险，取一紫符，沾上血迹，飘入九龙诛邪阵中。灵智果然上当，疯狂地追逐着那张符纸进入死门，金在中一念咒诀，紫符登时化作一道坚不可摧的结界，将灵智死死困在阵中。

随着二人施术，阵中气凝成万千利剑，绕着灵智运转，起初速度教慢，随后越来越快，灵智一双血红双目被气剑迷了眼，伸出手欲将剑捏断。

然剑虽为气凝结而成，却不减锋利，灵智手刚一出，尾指立断。他感觉不到痛处，然受此挫折，却愤怒难当，双掌绵密如网，要将气剑收为己用，以期破阵而出。

二人见机变阵，剑气碎裂，阵中不见一物，唯紫符凝成的门熠熠生辉，灵智发狠撞去，紫门一动，旋又复原。不过符咒与施术者紧密相连，灵智虽对紫符无可奈何，这一撞，也让金在中血气一阵翻腾。

“我吸引他目光，你偷袭。”金在中朝郑允浩传音罢，现身立于灵智跟前。灵智见到金在中，有如饿狼，獠牙一龇，即朝他飞扑而来。

金在中身形何等轻灵，他翩鸿一转，灵智便扑了空，脚下一点，转入死门。阵既为他和郑允浩所创，他自然知道何处最为凶险，灵智步步紧逼，哪晓得金在中特意将他往致命处引。不多时，他身上便挂了彩。

“接住！”

几株药草飞至，金在中一把抓住。仙翁草药！金在中心思一转，顿时明白郑允浩意思，灵智此刻负伤，全身上下皆笼罩在一片黑雾中，假如用草药将他所吸食的浊气淡化，那他修为也必然大减。

可是，要将药草敷上伤口，就意味着要贴近灵智……金在中躲闪间不住筹划，半晌，他微微一笑，一展双臂，十数符咒腾空而起，逼近灵智，灵智显然不将区区黄符放在眼里，双手左右一揽，符咒便被他揽入怀里。

他怪笑一记，身形却猛地一僵，原来，在诸多黄符之后，紧跟着的，是金在中以血所绘的一枚定身咒，他明白凭自己的道行，定不住灵智多久。然而只需要让他顿一顿，他的药草便能贴上灵智肌理。

黑气四散，灵智疯子似的挥舞双臂，欲将黑气拢回体内，然而他越动，黑气消散得越快，他状甚绝望，竟跌坐在地，哀哀哭起来。

金在中尚处阵中，见他哭得难以自已，感慨万千。

他原也护佑苍生，现在却要死在同道中人手上。金在中悲悯地俯瞰灵智，他终究受尸毒侵害过重，即使是仙翁草药，也只能将他周身黑气驱散少许。

饶是这少许，凭灵智功力，想必也明白自身处境，他哭了许久，久到郑允浩清心咒失效，久到灵犀又回忆了一番那段美好的时光，久到金在中认为，自己会站在这里，站到地老天荒。不必去理会妖僧作祟，不必躲避莫渊追击，可再多的泪，也会流净。

终于，灵智站起身来，他舌头麻木，只能发出低低的吼声，眼中血气淡去，但仍显得浑浊不堪，金在中自他眼中瞥见了感激。

是感激他使灵智恢复暂时的清醒么？

没等金在中想明白，面前的灵智陡然暴喝一声，全身筋络寸寸折断，尔后无声倒地。

原来，是感激他让灵智能得到解脱。

变作活尸，非死非活，甚至不知自己犯下何等违背本心的过错，对一个道者来说，比杀了他更残忍。

灵犀一挥袖，将灵智尸身藏在乾坤袋中，对二人道：“之前听两位小友称要寻找凤凰精血，其实我有所保留。此山过于凶险，它令人趋之若鹜，又无声吞噬生灵，所以我不愿你们涉险。现在两位师兄的事得到解决，我便陪二位走一趟吧，就当谢谢你们。”

谢？何必言谢？

郑允浩金在中很是惭愧，他们隐约猜出，是郑允浩所携金凤虚魂惊动了此山中凤凰余魄，才令昏蒙的灵智灵空两位道长冒险入山。如果没有他们，虽然灵智灵空仍是活尸，至少不会落得魂飞魄散。

“纵使魂飞魄散，他们也心无怨恨。”灵犀看透二人所想，面上是看破一切的淡然，“我们认为妖物精魂散去，无法轮回，分外凄惨，可换种想法，或许正因为这样，他们反而能长存天地间呢？”

这是他自我宽解的说辞，郑允浩金在中倒希望，一切真如灵犀所想。

愿亡灵有灵，穿梭于天地之间，再不受任何束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