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爱
小说: 乐色车 作者:远鹤渊殊 字数:4305 更新时间:2020-03-30 02:41:15
爱
竹玺讲话前言不搭后语,先说顾顾家的狗死了,遂又抱怨张唐海不愿意他到邻市工作。赵光远挑挑拣拣地回答了。他也只能在他面前挑拣。张唐海在这里,他就得每句话都还一个清晰的答案回去,若是选几个来说,张唐海便把眼一睁,瞪视过来,脸上闪着凶恶的青光。赵光远立刻就张嘴把问题答了,心里想:他到底是去做了七年老师还是干了七年凶徒啊,骇人得很。
每当张唐海发怒,竹玺就会在旁边拘手大喊:“ 张唐海又要吃人啦,一口能把赵光远的脑壳啃掉——”彼时张唐海要先收拾竹玺,他简单很多,流两滴狗尿,缩头缩尾地躲到沙发背后去,张唐海便只会拧他的耳朵,厉声说:“你倒是会躲,再有下次看我不扒了你的皮!”他想到‘专政’这词来评张唐海。做了老师,什么都要管,吃没吃饭,洗没洗衣服,有没有被欺负。管学生还不够,他和竹玺也逃不掉,这些都要听张唐海,张老师的安排。可不是‘专政’。但他没有那些专政暴君的心,他的心是软的,戳到了会流血,会流泪,会痛。因此,赵光远在喝了些酒,张唐海口中的马尿、馊水回来后,听着竹玺有一句没一句的话,蹲在门口等唯一带了钥匙的张老师回家时,抱住竹玺,痛哭者说:“张唐海,张老师,我好爱你哦。
愤怒
他的声音被放大之后显得溜尖毫无底气,这时候才开始憎恶人类对别人的事情是如此的好奇,探头探脑,目光汇聚在他身上。他想说:“我没有。”但他开不了口,嗫嚅嘴唇最后只是看了赖鸿一眼。他必须承认,赖鸿的心理素质比他强大——赖鸿可以在被人质疑指出错误时快速并且冷静的处理,他不能,也不可以,他只能摸着他廉价的粗糙的衣服,瞪大眼睛沉默。大学时老师说他没有做秘书的才能不是假话,但他念了这个专业,又并不知道如何更换职业。因而造成如今的局面。他喘息,胸膛快速起伏。赖鸿笑了一下。显然,赖鸿明白我已经不可能再留在公司里了。他想,赖鸿得意的嘴脸真像一团旧棉絮,要烂不烂。但就凭着那要烂不烂的笑容捶他的脸,他被捶得晕眩,在影影绰绰中他飞扑出去,在眼睛重新聚焦,正在发出类似相机聚焦的叫声时,飞扑到赖鸿身上。
赖鸿,你不要怪我。我留不下来,你也不要想和和平平地升上去做总秘。
他没有想到他自己有那么坏,有那样的能力。他的眼睛重新聚焦时,赖鸿已经被尖叫着拉开,他也是。他在老板手下就像个“被告”或“犯人”,他颤颤巍巍的,在同事们的注视下恢复他懦弱的可悲的原形。一个飞将起来装若杀人的自卑的拙劣的狗。
“对不起。”他说着流泪,目光从泪眼中溅射到赖鸿身上。
寂寞
赵光远高中有个毛病。喜欢下雨天出去散步,湿漉漉地从操场爬回来上课,同桌口头上骂他不好好对自己,感冒怎么办。他不当回事儿,答应声趴在桌上睡到放学,打着喷嚏回宿舍洗澡。同寝室友偶尔会招他,妈妈似的碎碎念,拿风筒给他吹头发,但他总是哭,渐渐地也离了心,再不管他。那时候要是有个张唐海或者竹玺在,他不至于长成现在的样子。
工作后遇到了张唐海两人,张唐海可是个硬骨头,莫说去淋雨,就是少穿一件衣服他能把赵光远抓出来训半小时。散步,散步张唐海是允许的,但要在十点半之前回家。因为和他们住在一起,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独自走过下班这茶路了,他们会来接他。竹玺有讲不完的话,张唐海耐心倾听,眉毛像大枪一样扛着。他踩者张唐海的影子跟在后面。他比张唐海矮的,几乎被藏进去。
难得今天竹玺公司有事情,张唐海不放心陪同去了。他一个人回去,路灯暖黄色,照得人昏昏。他们的房子离他公司很近,不像张唐海每天都要搭地铁去学校上课,只十五分钟来回。夜市还没收摊,人群吵吵嚷嚷,小食香气扑鼻。赵光远站到石墩上,伸长颈子望了望,是以前爱吃的小食。现在不再吃了。
房间在七楼,小高层没有电梯。才刚到六楼半,比家里的老黄牛还喘,他干跪在楼梯上坐着歇脚。家门在眼前,但就是不想走了。人一旦知道了热闹,再也不能接受安静。声控灯熄天,赵光远坐在黑天里,摸索钥匙。找了会儿,还是不见。赵光远扶着栏杆起来,走到家门旁坐,慢慢地闭上眼睛。
灯还是熄着的。
朋友
张唐海和竹玺认识大约有十七年左右,他倒也不是刻意询问计算的,是他三十岁生日那天晚上,聊到这个话题。竹玺用不太确定的语气说:“ 我们认识也有十五年了吧?”张唐海给出最终答案,十七年。他们从年少认识,到青年还是挚友。他没有朋友,所以不太加入这个话题,缩在老爷椅上愣神。张唐海不是他的朋友,像妈妈或者爸爸,再出格一些,像爱人,总归不是朋友。竹玺更不是,说难听些,过客罢了。总有一天要走,今天或者明天。
要走的不仅仅是竹玺,还有张唐海。张唐海高中就认识赵光远,隔壁寢室的室长。那时候不是说一不二的性格,但也凶横。偶然撞见过他哭,问过原委,他不敢说,张唐海逼着他把名字交代,后来再也没见过,直到工作后重逄。
他喜欢喝酒,竹玺陪着他喝,张唐海蹲在阳台栏杆边喝AD钙。竹玺酒量不行,喝昏了就睡了。赵光远酒量不错,但酒品一般,看到张唐海的背影,晃晃悠悠地凑上去找打:“张唐海,张唐海,你不是我朋友。”
果然被打了。
刀
赵光远胆怯了十几年,没有他不怕的事情,也没有他不怕的人。怕他们伤害他,也怕他伤害到他们。他第一次合租和张唐海有关,他第一次拿刀也和张唐海有关。如果可以不回忆,那赵光远的余生都不会去回想这件事。张唐海因为这件事情恨他,他害怕张唐海凶杀的眼睛。
那是一把只有十厘米的水果刀,捅进人的身体大约有七厘米,他不能确定,但他确实因为害怕没有完全捅进去。他可悲地想,哪怕是杀人,他也不如别人做得好。他把张唐海杀了。用一把最普通的刀,完成了它最不普通的作业——杀害一个善良的人。而他,被张唐海染红了。
他跪在张唐海身边,突然笑了。
尸体
人死之后身体会变轻,据说是因为灵魂离开躯壳。这是一个很荒谬,很可笑的“ 据说”。他不信的。不管是什么理由,总之不可能是灵魂离开躯壳。张唐海死不瞑目,那双眼睛无神地凝视他,他给他擦脸时都能感受到张老师的不满和愤怒。张唐海的灵魂,还在身体里,很安静地看着他,不论何时。他和张唐海洗澡,一齐躺在浴缸里,张唐海的身体逐渐开始僵硬。赵光远就那样怔怔地和尸体同处一室,手脚亲密地相触。他倏忽笑一下。眼泪紧随其后。
赵光远挨过去,笑眼淌泪道:“ 张唐海,张老师,我早就说了我们不是朋友。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张唐海曾经问过他到底想要什么,赵光远摇头,说自己也不知道。其实他知道,他要父亲,母亲,和一个张老师。
旅行
赵光远发现张唐海说很多东西都是一种学识渊博的语气,说贝加尔湖畔,他就说《贝加尔湖畔》。说卡夫卡,他就讲:等待我的只是不断的失望,我连它们最后的残渣也得一一吞下。张老师在生活中比在课堂上更像老师。赵光远在听完他完整地一节课后郑重地在日记本上写下这一行字,然后郑重地把这一页纸撕下来,吃掉。他在赖鸿身上学到的只有一样,沤在肚子里的才最安全。张唐海不知道他对他的教学水平发出了这样的质疑,晚上给他带了一盆花和一个旅行的好消息回来。他把脸撇开。张唐海抓住这个错误,问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
“没有为什么不看我。”
张唐海一瞪,赵光远就哭了。这不能怪他,他真的太怕张唐海这个表情。如果张唐海用这个表情一直看他,他肯定会开始脱◆衣服,一壁哭一壁脱着喊:“我给你操◆你不要瞪我!”
他把脸翻过来对准张唐海,哭道:“要去哪里旅行嘛?”
张唐海的眼光收敛了,低垂着想了一会儿说:“去甘肃吧!”
“只有我和你吗?”他把张唐海问住了,眼光一寸寸地挪到他的手脚上,随即拧他的耳朵。张唐海说,我和你。竹玺要出差。
哦。哦。眼泪于是止住了。
春
竹玺是个嘴碎的年轻人。如果不是被溺爱长大的,很难想象什么样的家庭会养出竹玺这样以别人痛苦而快乐的人。他有时候笑得眼神发直,赵光远只在一些死刑犯的纪录片里见过。如此赵光远断定竹玺会杀人或者杀动物也不是什么错事,更何况,赵光远亲睹过。
三月十五日,竹玺在山里找到一只狗。张老师不喜欢狗,虽然表面不说什么,心里却十分的不满意。赵光远有时候觉得张老师是有些怕狗的,但猜测总是在张老师收拾他们的时候全部碎掉,和张老师的笑一起碎掉,碎片都被狗舔食了。张老师就是这样的人,教育别人,教育革掉他,才有了张老师,张老师和张唐海不是同一个人。
因为张老师的笑,狗被竹玺处理掉。赵光远问他怎么处理?他答:骨头丢进垃圾桶。他在晚上杀狗,赵光远看了个十成十。竹玺把狗的嘴缠住,手脚也捆得紧实,和四个桌角相连,狗或许是被喂了药,或许是被打得半死昏厥。赵光远没有杀过任何,他不懂。竹玺熟练地剐蹭两把刀,随即割喉放血,狗无声无息的死,瘦狗腿不久后就会僵直。赵光远害怕了,所以看他杀完就回去处理他没有做完的文书。
第二天中午,吃一场春天里的火锅,锅里头飘上几根絮,被张老师挑出来丢掉。
赵光远猜,张老师肯定不知道竹玺杀了狗做菜,不然也不会问竹玺狗有没有送到收容所。竹玺嘿嘿笑,说在最好的收容所了。赵光远不敢抢白说话,闷头吃个肚圆。
暧昧
他不知道暧昧的深层含义,所以他和张唐海共处一室,喝个人仰马翻时,他脑子里剩下的念头是,张唐海醉后笑得好不一样,就像,额,就像脸上摊着病。张唐海听了他的话使劲拍他的脸,骂他说话狗屁不通。他好伤心,他撒野般叫道:你瞧不起我!你根本不把我当人看!张唐海倒在沙发上,不理会赵光远的质问,不屑跨过语言冲撞到赵光远的胃里。不论他怎么掩饰,还是失落在这样的不屑里,被张唐海牵着鼻子走了。
张老师,我问你。他说。你会不会比爱竹玺更爱我,比爱你的英雄主义更爱我?张唐海是真的爱英雄主义,他上课都像是满腔爱家国人民的勇士,下面坐着的,他眼睛看得见的,全是要他保护的。如果张唐海比爱英雄主义更爱赵光远,那赵光远就成了惟一,坐在法庭上,被告席上也会是惟一。这是他一直追求的。
张唐海脸上的病翻面,煎红的部分露出来,说:“凭什么?”赵光远哑口无言,脸上现出许多种颜色,使他看起来陈旧并且迅速颓败了。张唐海接着说,其实我可以比爱竹玺更爱你。
他又恢复了他的神采。
生吞
最初他们住在时,张唐海说我们还需要一盆花,可以摆放在窗台的,热烈的花。赵光远接收到他语言中的暗示。是暗示吗?赵光远那个脑子想不明白,但还是犹犹豫豫地买回一盆百合。百合热烈吗?赵光远想,或许。书上说什么花开是热烈的,所以百合也可以是热烈的花。但是张唐海不喜欢,他喜欢竹玺买的牡丹。赵光远想问:“家里为什么要种牡丹?”张唐海看他一眼,看他手中的花一眼,他又不敢问了。抱着这盆百合走进自己的卧室放在自己的窗台。
他心里不喜欢牡丹,看着张唐海照料它,心里有气。趁着张唐海不在的时候蹲在牡丹盆旁边吠叫。百合比牡丹好看多了,牡丹还娇气并不好养。赵光远捏住牡丹花茎说:“张唐海为什么只喜欢你?”牡丹驮着它的花苞,摇曳摇曳摇曳,摇曳出一段倩影。
很快,这一段倩影便消失了。
晚上赵光远在网上搜索:牡丹花瓣有毒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