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缓缓驶过柳宅，滚动的车轮碾过了昏黄的阳光，碾碎了初春余留的冬意。

极慢，极慢，驶过了一江烟柳，一岸桃红粉杏，初春里的江南，安静而温柔。恰逢黄昏，晚霞明丽，春风轻柔，柳絮在落日霞辉里纷纷扬扬。

驶进长街，终闻嘈杂的人声，卷起车窗帘子，往外看去，不知何时起，已然亮起了千盏灯火。

马车停在了客似云来楼前，一柄纸扇挑开了车帘，步出门外迎客的小二，在见伸出的那柄纸扇时不由一怔，再而后，但见身着华贵，容貌俊逸的公子下了马车，他的腰间还佩着雕了只燕子的玉。

目光落在玉上，才想起，这是已有几日不见的康王。

迎客的小二脸上旋即换了个热情笑容，正要迎上前时，忽见他转了个身，把还坐在车里的人扯了下来。

那人被扯下车时险些摔了，幸而稳住了脚，可还是有些尴尬，所以那人一直低垂着头，跟在万鸢的身后。

末了，小二方才迎上前去。

带着他们上去楼上临窗的位置，记好了菜后，方才离开。楼上没什么人，比起楼下自是安静许多，万鸢心下很是满意。

挪了挪凳子，离柳冬更近了，干脆挨着他的肩，一边与他闲聊，一边等着上菜。

只是那人压根不想理他，自己在那儿说了一通的话，最后得到的回答，不过是敷衍的应声。

万鸢不说话时，柳冬也沉默着。

他挨着茶商瘦削的肩，低垂了眼眸，看着指尖抚上腰间的玉，抚过了细雕成的燕子时，他忽而抬眸。

“柳冬，先前本王赠你的那块玉呢？”

“家里。”

“为何不带出来？”

正说着，小二便端着菜肴过来了。

万鸢看了一眼，也不想再问，坐直了身子，待小二将菜放好后，他方才执起筷子，给柳冬夹了几片薄肉。

“你给本王多吃些肉。”万鸢边说着，边又给他夹了几片沾了汁的肉。

“多谢。”柳冬点了点头，淡淡地道了声谢。

万鸢放下筷子，抬手支着下颔，笑容盈盈地看着他吃饭时的模样。那人水红的唇微微动着，万鸢看着，总觉得心头发痒。

向来沉默寡言的茶商，吃饭时也甚是文雅，他许是察觉到万鸢的目光，耳朵不由得泛红起来。

又一道菜上来，他复又执筷，给柳冬夹了许多肉菜在碗中。

柳冬看着碗里的饭菜，微微蹙了蹙眉，执着筷子的手，也莫名轻颤了一下。

“好吃吗？”万鸢笑着，轻轻问道。

“好……”柳冬点了点头，有些尴尬地道，“王爷，可以不看着我吗……”被盯着久了，自是有些不自在，更何况盯着他不移眼的，还是那个骄傲又任性的康王。

万鸢哼了一声，“你吃你的，管本王做甚？”

“……”

一顿饭下来，他只顾着看身旁的茶商，没有吃下多少，然而那人胃口甚小，也吃不了很多，只是勉强将万鸢夹给他的菜吃完后，就不能再吃了。

二人步出客似云来楼外时，已是夜晚，灯火煌煌，一时如白昼。夜市繁华，常见高楼内，浓妆艳抹的女子，一笑引客无数，再往前进十步，便要过桥，桥下河上的小船，载满了绮罗，在月色朦胧里，划着小船的渔夫唱着渔歌悠悠而归。

春风徐来时，容不下开满枝头的杏花似的，趁月色朦胧间，吹散了栽于桥边的粉杏，待春风歇时，才见点点粉杏落在桥上，或飘落至小河上，随着渔歌歌声悠悠飘向远方。

下了桥，二人仍旧沉默着走着，在手碰到几次后，万鸢不禁举袖掩唇轻咳了一声，而后握住了他的手。

有些微凉，不由得更握紧了些。

想与柳冬说话，可他知道自己不论说什么，那人都不大想搭理自己。

想了许久，终还是忍不住想和他说话：“吃过菱藕吗？”

“嗯。”

“去年本王来逛夜市时，常听有卖菱藕的声音。”

“哦。”

实在难受。

这人就跟个木头似的，不论与他说什么，他都只会敷衍答应。

万鸢心下微恼，捏了捏他的手骨，唇角勉强扯起一丝笑，“你就不能多说几句？你那张嘴莫非是金子做成的？这么想做哑巴，那就帮你把舌头给拔掉好了。”他冷冷笑道，“你也就在床榻上时，会与本王多说些话。”

柳冬脸色一白，抿了抿唇，不服气地回道：“那是你下流。”

“下流？本王若是下流，那你便是下贱。”万鸢转脸看向了他，嗤笑道，“自命清高，倒不如早些认清事实。”

柳冬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那笑里有些苦涩与无奈。

认清事实？他怎会认不清呢。

只是迟了认清事实罢了。

生在皇宫里的天之骄子，又怎会和他做朋友，自己怎么从一开始就没有想明白呢。

二人再一次沉默下来。

步履缓缓，踩过飘落于地的粉杏，止步于无人的长街里。远方的灯火微明，仿佛掉落下的银星，点缀于春夜里的温柔水城。

“本王早让马夫回去了。”万鸢莫名其妙地说了这么一句。

柳冬抬首看着他。

“所以，我们就这么走着回去吧。”淡淡月光映照在他俊逸的脸上，朦胧了英气的眉眼，似覆上了一层化不开的温柔。

“嗯。”柳冬低首，应了一声。

执手走回王府的路上，很是安静，愈走愈慢，已不知此时的远方灯火稀疏，江上渔火点点。

走在清冷的街道上，万鸢忽的开口：“本王还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语气淡然，又一次提起此事。

只是当他想起下昼时的心情，自己不由觉有些奇怪。

竟会莫名的舍不得他。

不过是一个破茶商罢了。

等了半日又等不来那人的回答，他便又换了个话题：“本王记得柳冬你会做饭。”

“嗯。”

“本王何时能尝尝你的手艺？”见柳冬终于搭理他，万鸢不由高兴了起来，“不如明日？你先前不是爱做酱鸭吗？”万鸢先前偷听他们夫妻之间的闲谈，便一直记着柳冬会做酱鸭。

“嗯。”

“除了酱鸭，还会做什么？”

“王爷想吃什么？”

万鸢闻言，脑中瞬间蹦出个不正经的回答，思来想去，还是不要说出来了。

举袖掩唇轻咳了一声，才答道：“看你。”说着，他唇角噙着抹笑意，看着柳冬，“不过，你是该要讨好本王了，你看本王救过你几次了？”

“我、我记得……”

怎敢忘，又怎能会忘。

若非这人，自己许已不在这世上了。可是……这人之后的行为，实在令他心中生厌。

“记得就好。”万鸢笑了笑，忽的转过脸，看着他的眼眸，“所以那日给你下药，你为何会生气？你也不该生气，你可是欠了本王恩情的人。”

柳冬讶然地看着他，墨眉微微蹙起，似有愠意堆积在眉间。

“不然，你拿什么还？”万鸢仍旧笑着，只是笑里却多了淡淡的讥讽，“难不成本王会要你的破茶叶吗？你也不想想，你能帮到本王什么，若不用身子来还，你还能用什么？做本王的男宠，还委屈你了？这一整日了，也不晓得与本王多说些话。”

柳冬闭了闭眼，生生忍下了怒气，只是脸上早已被气得通红起来。可生气之余，更多的是自卑，这几日以来，他一直被万鸢贬低着，虽已习惯，可还是很难过。

昔日，他羡慕着邻铺的人认识官府里的人，后来他才明白，他不过是个茶商，能与权贵相识已算幸运，怎能高攀得起康王呢。

就连现下，他也不敢出声反驳。

怕挨打，更怕挨罚。

只要不在意就好了……莫要放心上，莫要放心上……

只要万鸢玩腻了，自己便不会怕他使手段对付自己和夫人了，也不会再被他惊扰到自己平淡的生活。

只要等他玩腻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