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雨阁茶楼三层小展台，日光明媚。

茶桌边，一青衣男子手中捏着一碗茶，软软倚靠在栏杆上，一双美目竟是空灵的灰色，正懒懒往下瞧着：“其实他也没有做错什么，既然成了亲，对自家娘子多看两眼，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何至于要大打出手。”

“成亲？谁说了算？他自己？还是江太医？”他对面的男人冷笑一声。

男子不置可否，总归也不是自己说了算，正要收回视线，底下那个仓惶的黑色身影却蓦然停住，敏锐朝他的方向看过来。

四道视线对视时，男子看到下头那个人眼中的惊讶，如临大敌，像是见了鬼了。

他不解，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继续喝茶。

等慕离消失在人流中，他才抬眼看着对面那个莽撞的家伙，“他会不会昨夜看到你的相貌了？”

“不可能，就凭他？”对面的男子嗤笑一声，将面前的茶水一饮而尽，“你看他那个慌慌张张的样子，哪里像个靠得住的人。”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青衣男子摇头轻笑，青黛腰带边绑着一柄长箫，翠色的玉里有浑浊绿纹，轻纱般融入。

二人坐了快两个时辰，熏雨阁三楼无一人打搅，秦璟挑了面前几个点心吃了几口便吃不下了，也没有什么胃口，“差不多了，你若要带他走，咱们就快些起身，若是只想看他两眼，那更要早些回宫。小天师都半个月不曾露面，我父皇脾气正大着呢。”

对面的人仿佛没听见，继续填饱肚子。

秦璟伸出食指压在对面那只手上，指尖是冰凉的，落在男人干燥温热的手背，触感如春雪，融融化开：“本王还病着呢。”

对面男子的胡吃海塞顿住，续道：“你病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你从出生就没有停过吃药。”

秦璟眯眼：“本王心情不好，要罚你了。”

对面的人扔了筷子，叹道：“小璟啊。”

“放肆，大胆，你敢直呼本王名讳。”

对面无语道：“这不是你的化名么？”

秦璟点点桌面：“要叫殿下。”并强调，“尊称。”

“……”扬云闷声道，“可我不想。”

“那除非你不是太监。”秦璟话音一落，二人都静默了，底下喧嚣也悉数隐去，只剩一种难言的苦楚与渴望在交汇视线中流淌。

扬云受不了他这样的眼神，先起身了，“我们还是去找尘儿吧，他如今真的只剩下我了。”

“不。”秦璟怨气道，“他还有一个能行事的相公，我才是只有你。”

扬云忍住脾气，“你不要闹了，过去的事谁也改不了。”

“那他心甘情愿跟人走，也是已定的事。”

“等我把那个人杀了他就没有选择了。”扬云不欲再谈，如他所愿恭敬了语气，“我去叫马车，殿下在此稍候。”

秦璟缓缓合上了眼，右手抚上心口。

这病，若是能不治就好了，只剩下几年，几个月，几日，若是判了死期，那人怎么都要全心守着自己，何必要分给什么弟弟。

他身子骨弱，娘也死的早，在宫中等于一只落魄凤凰，皇位与他注定无缘，也就是扬云这么傻，还为了照顾他进宫来。

这么多年下来他又得到了什么，难道要一生给他，给尘儿做牛做马么？

连男人都做不了了。

还怪我不早说……

我知道错了又能怎么样。

你还不是毅然决然做了太监。

秦璟眯着眼打了半天盹，觉着他人去的实在有些久，以为他是出去散心去了故意让自己等，便叫来小二，解下腰上一块玉佩，用上好绢帕包好：“把这个送到花县令府上去，让他从后门来。”

小二显然不是头一回伺候这位贵客，点头不多问，利落跑出去了。

不过多久，花县令屁颠屁颠迎上门来，悄悄将五皇子给接上了软轿，一颠一颠儿，晃得秦璟直打瞌睡，到了县令府还没能完全睁开眼睛。

“殿下精神头真好啊！一看就精神极了！”

秦璟打了个呵欠：“花大人谬赞了。”

花大人赶忙让人安排宴席，伸手将人往里请，脸上笑嘻嘻，内心常怯怯。这位皇子虽然说病恹恹的，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况他这里还从来没有皇子来过，就不由得有些慌张，“敢问殿下此次驾临泉江，是……”

“无甚大事，你也不要问，伺候好本王吃喝便可。”

“殿下此次是独自前来？”怎么后头连个伺候的都没有，孤身一人在茶楼里喝茶。

“扬公公也来了。”秦璟也不恼人多问，“只是本王太难伺候，将他气跑了。”

花大人：……这该是多受宠的公公，才敢生皇子的气。

二人正在花园聊些近来时事，秦璟很快觉得精神不佳，花大人见他面露倦色，便要送他先去歇息，“待到了晚膳时候下官再来请殿下。”

秦璟方点头，后头急冲冲走近一个人影，衣摆翩翩，走路像是要飞：“义父！我有要事要商量……”

花微岚望见秦璟身影，脚步一顿，知道自己来的不是时候，正要假装没出现过，却见他回头，露出一张出尘绝色的侧脸，一时连要做什么都忘了，话也要说不出。

这人沉静时，眉眼五官没有半点烟火气，一双眸子只轻轻一瞥，都清冷得像是一捧腊月冬雪。

花大人连肺都要咳出来了，他才回过神来，惊叹最近泉江来的妖孽可真多一个赛一个厉害。

“花大人还有家事，叫下人带本王去也行。”

“不必了不必了。”花大人忙道，“不过是不懂事的孩子罢了。”

花微岚只好在书房里等候，半柱香时辰过后，花大人才回来。

“你怎么回事，这么大人了，看不出来我在接待贵客么？”花大人道，“这位皇子待不了几日还好，下回让城里人知道你我关系怎么办？自己先领罚去。”

“是是是。”花微岚象征性在自己脸上拍了两下，“义父，有大事，我师弟奉命去找神医给师父治病，好不容易把那人娶出来，结果人却丢了。”

“丢哪儿了？”花大人一把年纪好不容易做个官，就怕他们江湖事要靠官府，找人不是他们自己更方便？

“可之前他的那些地方不是都被咱们砸了么，人手也都被官府盯上了，我不方便出面，还是要请义父找个借口把人收回来。”

要找人家麻烦是你撤退也是你，如此善变，难怪你娶不上媳妇！

花大人横过来一眼。

花微岚立时闭嘴，面露苦楚：“不至于吧……”

“师弟都娶上了，你难道还想打一辈子光棍？你对得起你泉下爹娘泉下爷奶泉下祖宗八代？”义父越说越气，以掌拍桌，“你祖上八代可全都娶上媳妇儿了，你难道不觉得羞愧么！”

花微岚：………………

“就这样吧，我下次再来看您，您保重身体，无事我就不来拜见了。”花微岚转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