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茫茫落满了街，糊了小九的眼睛，十二岁的小姑娘模样，瘦小的肩上套着粗麻绳，后头挂着一个满是破洞的草席，费力地在雪地中拽着往前走。

仔细一看，拖拽留下的雪痕中还有晕开的红色。

那是他爹在牢里头被活活打死流出来的血。

小孩子水灵灵的，被养的很是好看，可如今只能扁着嘴，眼泪汪汪，卷翘的睫毛上结满了冰，没有人帮他，哪怕是可怜他一句。

“你阿娘是个妖怪贱人，居然勾引县太爷的儿子，不要脸！”

“县太爷那儿子才多大啊，你阿娘真是个不要脸的，不男不女的家里一个男人还不够跑出去找人，我看还是早点儿死了好，看着就晦气。”

“你爹还为了这样的女人被打死，不是活该是什么！”

“你长大了保准也是个小狐狸精！”

落地的雪，比那阳光还要刺眼。

不知道是谁家的坏婆娘，泼了一盆洗菜水在他身上，湿了满身，很快他被冻得没了知觉，身上都掉冰渣渣了。

打着卷儿的北风一吹，他就摔在了地上，像是给人缠住了脚，有地下的恶鬼在拖拽着他，要带他们一家三口一道下黄泉。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爹爹给拖回的家。

小九把爹爹给搁在了垫了厚草席子的宽大木头板子上，那木板是人家不要的棺材板，上边儿还躺着另外一个人。

那也是他的阿爹。

可他要唤他阿娘的。

天寒地冻，他们家为了报官打点，家里的东西已经都当得差不多了，只剩下空荡荡一个屋子。

外头刮的大风会从屋顶钻进来，抽在人身上，像扎了刺的藤鞭，又凶又疼。

小九眼泪啪嗒啪嗒落在木头板子上，拖了地上冻得跟冰一样的被褥盖在爹娘身上，自己窝在一个黑漆漆的小角落里头，湿着眼，抱着冻成紫色的脚丫，一边哭一边呼呼地吹气。

小九爹爹最后为小九做的事儿，就是没有为了他的阿娘，像别人一样欠了一屁股的债，让人拿小九去抵债。

后半夜，小九被冻醒了，背上疼。

他把那还冷冰冰的被褥掀开，自己睡在了爹娘中间。

更冷了呀……

他瘦小的身体无法承受这突如其来过多的悲伤与灾难，除了哭，便是傻傻看着屋内那两具已然了无生气的身体，他的至亲，他所有的亲人——

再也没有了。

外头的土也结了冰，他已经挖不动了，只能把爹娘搬到了家门口已经干掉的小井里，咚咚两声儿，两个人就进去了。

一声比一声重，他的心狠狠跳了两下，瑟缩了身子，不敢去看。

他滚来家里用来磨豆腐的大磨盘，沉重的石磨靠在井边，却怎么都盖不上去，那东西，根本不是这个年纪瘦瘦小小的他能搬得动的。

他急得直掉眼泪。

坟头不盖上，见了光，爹娘不能瞑目的。

没有人愿意跟他们家有一点关系，男人觊觎他们家的女人，女人嫉妒他们家的女人，小孩儿也不怎么同小九玩，因为回了家，会被家里的大人抽。

如今，他们家还有两个死人，一个投河自尽，一个死在牢里，很是晦气。

他哭了一路，抓了很多个人的衣角，裤腿，膝盖磨破了，因着他的不懂事，不依不饶，脸也肿了，他听了一整日的风声，大雪在他身后斜斜刮过，如同剜人的刀。

小九在那口枯井上坐了一天，看了一天的雪，扁着嘴没敢哭出声，又一头想着，为什么阿娘要寻死呢？

阿娘一死，爹爹肯定要跟他一起走的……

他们都太坏了……都不要我的。

坐得久了，身上就麻木了，脑子也傻傻的，什么都想不通。

再后来，他忽然就不怎么难受了，因为反正都想不通了。

再再后来，他那两只嫩豆腐似的小手压着井边，望着井底两具扭曲的身体，他们因着掉落的顺序，一个覆在一个身上，大雪掩盖了男人脸上丑陋的伤痕，只露出祥和的，似乎是幸福的，与爱人相依，因无怨而沉静合目的眼……又一粒饱满的雪落在了那失去颜色的唇上。

没有再化开了，如同坚定的呼唤。

于是，他小手用力一撑，跟着跳了下去。

————

小九被一阵叫骂给吵醒了，纤长浓密的睫毛眨了两下，很快又困得湿了，“姐姐，我好像病了……”

“谁管你是不是病了，你还当自己是花魁啊，有本事接客去。”喊他的姑娘瞅了眼他那张脸，冷笑一声儿，“现在就是街上的乞丐怕都不会要你，快着点儿，岳华姑娘等你呢。”

小九从榻上爬了起来，因着昨晚做的噩梦，他恍惚了好一会儿。

十二岁那年，他跳了井，却不知道那口枯井，只是跳下去，人是死不了的。

只有阿爹阿娘那样已经死了再扔进去的，才会一直死着。

他在里面挨饿挨冻两天，被一个官差从井里捞了出来，他问他是不是也要把自己打死，那个官差却跟他说不是的，他是专门来看他的，结果发现他掉到了井里。

“我不是掉下来的。”小九道，“我是自己跳下来的。”

可他声音太小，总之，他觉得那个官差是没听见的。

“你阿娘好歹我也睡过，心里过不去。”那个官差给了他一个冷掉的馍馍。

“……那你要带我去哪里呀？”

“我不带你去哪里，趁天黑你自己走吧，在这儿你就是要饭，他们都不会给你一个铜板。”

“我不知道去哪里，官大人，你心善，帮帮我吧……”那官差看着他那双比他阿娘还要动人的眼，差些又要犯了猪狗不如的大错儿，只在他脸上多摸了两下，“像你这种没人要的漂亮小孩儿，去一个地方，保证有吃有喝，是绝对饿不死的。”

爹爹跟他说了，小九儿在外面就是个小姑娘。

如今有个姑娘家待着不会被饿死冻死的地方，他就去了。

他照着那个官差跟他说的，不要银子，只要一个住的地方，会听话，那个妈妈看见他那水灵灵的样子很快就收下了他，还给他验了身。

那天他拼死拼活不让人脱自己衣服，被人抽了两个耳光，他从小到大阿爹阿娘都疼他，从来没有挨过打，这几天，好多人打他。

他不喜欢挨打，只能乖乖听话脱了衣裳让一个女人看。

可结果验身完了，那个抽他耳光的又被刘妈妈抽了好几下，骂他动手伤了好货。

妈妈满脸笑容地把他拉起来，让他住从来没见过的好房子，让他穿最顺滑的衣裳，给他吃从来没有吃过的果子点心，还让一个比他大的姑娘伺候他。

“妈妈，你真是个善心人。”那个小女孩儿模样的小九露出了连月来都不曾露出过的甜软笑容，酒窝里可以放下两粒小青枣儿，抓着刘妈妈的袖子。

妈妈摸着他的小脑袋，“只要你听话，以后你一直都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舒服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