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军将士整装待发，出行号角长鸣。

吴远身披红缨铠甲，骑在马上，于正前方，赫赫威武，长剑直指苍穹，大喝一声：“出发！”

“咱们就在车里坐着，若是能下车了会来叫我们。”钱玉名跟他一辆车，前后都是将士和辎重。

苏子被留在了王府里，还说若是有人打听到了他相公的消息，给他记着。

此时正是初秋，梧桐叶都有些亮眼。

快两年了。

孟九身子跟着马车微微晃着。

行军半月，他们停在一个山丘下整顿歇息时，吴远驾着马来寻他，道：“这附近有一个临水小镇。”

孟九正打着瞌睡，掀开车帘眯着眼，“嗯？”

“你不是到了一个镇子要去打听的么？”吴远道，“要去我骑马带你去，到时候再追上大队。”

“那……好吧。”孟九只能下车，虽说他一点也不想在什么镇子里浪费时间，可若是不去，要叫吴远怀疑，“名儿你去不去？”

“我马上只能带一个人。”吴远直接打断，“打仗不是儿戏，没有事就不要随意走动。”

钱玉名哼了一声儿，杏眼一瞪，扯下帘子，“你们去吧，我睡着。”

孟九只想随意走一走，问两个店家，就赶紧回去，可吴远似乎是想快些了结这件事，既然到了一个地方，就不要放过，免得走回头路，愣是带着他挨家挨店地寻。

孟九着急死了。

“这回兴许还会路过中庭县附近，我觉得那里可能消息会多一些。”吴远道。

“他不会回去的。”

“为何？”

为何？自然是因为我不想去，我相公在别的地方。

孟九上了马，“算了吧，你的事更重要些，我们回去吧。”

“你这脾气……”吴远一头雾水，驾马回营，说要来也是他说不找也是他，“真是跟名儿越来越像，既然不找了，那我叫人送你们回去。”

“我不回去。”

吴远显然有些不悦了，“你这是做什么？”

“你不懂，你只管带我往前走便是了。”

这话是钱玉名教给他的，因为吴远并不喜欢追究别人说的‘你不懂’，粗糙的男人理解不了细腻的心思，也不想去明白，吴远回回听着这话，都会嗤之以鼻，而后一带而过，不会深究，觉得矫情。

“怎么就回来了？”他们回去已然天黑，钱玉名给他们留了饭，“以为要明日才回来。”

“吴远给你买了些点心。”孟九从怀里摸出几个白色软绵绵的年糕，还热乎着。

“他给我买的？你给我买的吧。”

吴远一句话未说，调转马头朝自己的帐篷里去。

“你也见到了吧，他对我就是这个样子。”

孟九有些心疼她，因为这个名门之后大家闺秀，年纪轻轻嫁给一个未曾谋面的男子，那个男子不爱她。

“我在他心里究竟如何，迟早会有分晓的。”

孟九是不知道她想做什么，可仅仅凭着这句话，他就觉着不是什么好事。

大军又走了一月，才到国境，十余丈厚城墙外面，就是陌生国土。

是一碧千里，还是黄沙漫漫……

大军向西几十里，孟九看着他们安营扎寨，不露风声，几万人动作起来，除却低语，他耳边居然无声无息，顿觉可怕。

“郡主，这是您的营帐。”一个士卒带着他到了一个白色小包里。

吴远在不远处吼着什么，孟九没有心思听，他点上了蜡，便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一个小手炉，一根金钗，还有他给自己写的信。

阿渊，见字如晤……

他提着笔，对着那宣素白纸，一时又不知该写些什么。

写，我知道你了。

写，日日思君。

写，望穿秋水……

我好想你……

他有时会觉得，自己像是他身上掉落的一片羽毛，离开了他，身体便轻飘飘的，没有牵绊。

他们该一直在一起的，用一辈子来温暖对方……

他不知想到了些什么，视线从纸上下移，落在自己下腹，又受惊似的躲闪，别开眼，耳根红了。

时间久了，离他近了，又开始有些怀念那个滋味。

“九儿，你在做些什么？”营帐忽而被人掀开，孟九吓得将桌上纸张揉成一团。

吴远盯着他，顿生疑虑，追问：“你写什么呢？”

孟九手指颤了颤，脸色微红：“情、情信……”

吴远果然兴致缺缺：“出来吃饭了。”

孟九赶忙应了一句，将纸张都投诸油灯，烧成灰烬。

————

夜里，名儿又来寻他说话，孟九有些好奇：“男女有别，你同我在一块儿，不觉得奇怪么？”

钱玉名面色有些尴尬，随后恢复如常，“你这般相貌，确实叫人难以辨认……不过你也不必在意这些，你在王府要个说话的人，而我要个能让吴远闭嘴的人，这就够了。”

“……谢谢你。”

“你谢我做什么？”

“如果我还能回去王府，我一定给你带很多你喜欢吃的点心。”

钱玉名觉着他的话头不对，“大军已经安营了，马上要开战了，你要去哪儿？”

“我来找人的啊。”孟九依旧是笑，只是这回，钱玉名从他的盈盈笑眼里，看见了灵动的魂，好似要从这里越飘越远。

“那如果我还能回去王府，那时你还没找到你的情郎，我就陪你去找。”

孟九也没有明白她的话，她难道不应该一直在王府里么。

又是半月之后，两军已经交战，金戈铁马，转瞬成千里赤地，震天擂鼓，刹那间腥风怒号。

孟九背着自己一个灰色小包袱，正想办法避开看守，躲在营口最近的帐篷后头，却听得看守的士卒忽然大叫起来：“王妃什么时候跑的！还不快去找！”

名儿跑了？

孟九真希望自己的脑袋能好用一些，兴许就能明白许多事，可他要去寻他的命，他等了太久，他顾不了别人了。

那个士卒要去查看名儿的帐篷，孟九趁这个机会，在心中默默对他们所有人说了句对不起，头也不回地跑了。

他不是不怕，他不是没想过刀剑无眼。

可路就在面前，只要他能活着穿过去，他就能见到最想见的那个人。

那个身披战甲，俊逸英伟的男人驾着战马，微仰着头，神情萧肃，在他的泪光中，他身姿挺拔，无惧无畏，身后刀尖林立，箭织成网，尘土飞扬，地暗天昏……

果真是他，果真是他……我找到了……

“阿渊——阿渊——”

他竭力嘶喊，可惜没有一句落在男人耳里，甚至是他自己的耳里。

他远远看着，眼里只有那个叫他魂牵梦萦的身影，战战兢兢，踉跄前行，却还是被人击倒在地，一柄刀尖寒光闪过，正对着他的胸口，猛然停住。

耳边都是兵戈相抵，马踏黄土，鲜血喷溅，嘶声哀嚎。

孟九睁大的眼里都是恐惧的泪，那铁甲……不是吴远的兵。

那个士卒见他的装束长相，像个女人，二话不说砸晕了他，当做战俘。

而后，这个战场同他再无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