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心，我走了。我保证，年一过完我就回来，绝不多呆。”

“知道了知道了，从昨晚到现在你都说八百遍了，赶紧走吧，要不然赶不上车了。”常心不耐烦地催促着，他头天晚上没休息好，现在顶着副国宝同款黑眼圈呵欠连天。

夏烽在他腿边蹲下，将他歪向一边的膝盖拢向中间，小心翼翼地打着商量：“心心，我看我还是别回去了吧……”

早一个月前父母就来电话了，问他今年过年回不回家。常心出事这五年，夏烽每年都会找各种借口留在A市，今年也一样。他不是不知道父母那边的失望，但他不放心常心，所以只能对不起二老，哪知道常心居然背着他答应了下来

常心不等他说完眉头就是一皱，“爱回不回，反正被爸妈说不孝的又不是我。”

夏烽还是那一套，“过年事儿多，没个把星期回不来，我年后抽空回去也一样的。要是有护工我还能放心一些，偏偏过年护工难雇，唉，你一个人在家出了意外怎么办……”

这些车轱辘话，常心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他左耳进右耳出地应着，压根儿就没往心里去。一低头看见自己的腿又被夏烽摆成个内八，他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这娘们唧唧的坐姿搁平时他绝对要骂人，今天看在他要回家的份上就不计较了。他勾着手腕，掌根一点点蹭开挨靠在一起的膝盖，等蹭开到一拳距离的时候，两条不听使唤的腿立即失重般向两边倒去，倒成了个大马金刀的爷们儿坐姿。只可惜他现在穿着纸尿裤，裆部看起来鼓鼓囊囊的，所以有没有男子气概不知道，反正挺引人注目。

“去，把我毯子拿来。”常心打断夏烽的絮叨，跟使唤丫头似的。

夏烽话头立止，快步走回卧室将毯子拿给他。

常心接过后往腿上一盖，干脆眼不见心不烦。

常心一贯爱打扮，坐着轮椅也不妨碍他追赶潮流，平时哄着都不肯盖毯子，最近天天得穿纸尿裤，只得老老实实地用毯子遮着掩着。想到这儿，夏烽就一阵后悔，他今年升职后项目就变多了，没办法每次都盯着常心复健，结果他阳奉阴违，嘴上好好好地答应着，转头就各种偷懒，还没入冬报应就来了。先是被流感击倒，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星期，接着又是尿路感染，到现在现在还没好彻底……夏烽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他把门口的行李箱拖回来，像只大狗一样蹲在了常心腿边，“心心，我看我还是留下来陪你吧。”

常心耐心告罄，不耐烦地赶人，“夏烽，你给我适可而止，一个大男人磨磨唧唧的，赶紧走。”

“好好好，我说完下面的话就走。”夏烽眉心拧着，表情极其严肃，“心心，咱俩在一起七年了，你要是个姑娘，我早娶你进门了……”

常心眉毛一挑，打断道：“你怎么不说你是姑娘？”

夏烽好脾气地改口道：“好好好，我要是姑娘，早带着嫁妆嫁你了。”

常心得了便宜还卖乖，勾住夏烽的下巴，坏笑着说：“那叫声老公来听听。”

夏烽不和他开玩笑，捉了他的手腕，继续刚才没说完的话，“心心，这辈子我就认定你一个。我不想每次回家都把你一个人丢下，所以这次回去我打算和家里人摊牌。”

“你别胡来！”常心一惊，嗓门都上去了。

夏家是个传统到有些封建的家庭，夏烽的父母非常重男轻女。夏烽今年28，上头却有三个姐姐，最大的那个比他足足大了20岁。他要是头脑一热和家里出柜了，那是要出人命的！

“我有数，这事儿你别管。”

你有数个屁！

“还我别管，你都要去炸火药库了，我还能不管？！”这下轮到常心不想让他走了，他急得去抓夏烽，半蜷着的手指堪堪搭在他的手背上，稍微来点外力就会滑下去。

夏烽反手握住，与他十指相扣。

他目光坚定而温柔，“你看祥哥那么钢铁直男，对我们的事不也接受得挺好，所以出柜没你想得那么可怕。我这次和家里人说开了，明年或许就能一起回去了。”

还一起回去，常心看他就是在发大梦。他有心把他骂醒，又怕激起他的逆反心理，难得耐住了性子劝，“向朋友出柜是一回事，向家人出柜就是另一回事了，尤其你爸妈都那么大年纪了，你舍得让他们被别人戳脊梁骨，说他们儿子是个同性恋？反正我舍不得。况且我一个大男人，名不名分的没关系，我知道你心里有我就行。”

常心看他明显动容，再接再厉道：“而且我还怕你冲动之下出柜了，会被你几个姐夫捆了送去电击。”

这话明显就是在开玩笑了，夏烽不由笑了起来，“那他们肯定要失望了，因为如果喜欢你是一种病，那我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

常心对他的回答却不满意，“喜欢我怎么会是病，那是你的福气。”

这话实在不要脸，也不怕被风闪了舌头。

可偏偏有人敢说就有人敢捧，夏烽深以为然地一点头，“对，是福气！”

在常心锲而不舍地催促下，夏烽总算踏上了归途，但他不知道的是他前脚刚走，常心就把藏好的行李拖了出来。他这个麻烦身体，东西准备得再齐全也难保没有意外发生，索性只在旅行包里塞了些证件、纸尿片和日常必吃的抗痉挛药。

常心顺利出了小区，反背着包停在路边等预约的滴滴过来。

没一会儿司机打来电话，问人在哪儿，常心很干脆地亮出他的身份特征——路边坐轮椅的那个。司机独自消化了惊讶的情绪，很快找到路边坐着轮椅的常心。

常心摇着轮椅靠近驾驶位，他轻轻敲了下车窗，在司机不解的目光里，解释道：“大哥，能麻烦您帮我开下车门吗？我手没什么劲。”

司机纳罕：大小伙子连拉车门的劲儿都没有？开什么玩笑。他顺势看了眼常心的手，发现他两手都戴着半截“黑手套”，可说是手套又不准确，不知道他手到底怎么了，反正没有看见什么外伤。

常心任他打量，他表面看起来淡定，心里却不住打鼓。

司机下了车，帮常心把车门打开后没有立即回驾驶位，而是点了根烟在旁边看着。

瑟瑟冷风裹着烟气刮过来，常心不小心吸到一口，立即咳了起来。

“你没事吧？”司机立即掐了烟，接着又问：“需要我帮忙吗？”

常心摇头，“不用，我上得去。”

可话虽如此，他平时出门都有夏烽，哪儿需要他费劲吧啦地挪上挪下，所以这会儿常心嘴上拒绝得干脆，心里其实十分没底。

他悄悄给自己鼓了鼓劲，不就是平地转移吗？又不是没练过，怕什么！

常心把心一横，先把腿上的旅行包扔进车里，然后调整轮椅方向拉下手刹，接着摁下“PRESS”键解开束带，最后捞起两条软绵绵的瘫腿挨个打直了放到地上。一切都准备就绪了，他深吸一口气，双肘撑在扶手上努力把自己往上拔了拔，接着又把屁股往前移了移，可他下半身没知觉，只敢一点一点往外挪，等挪到差不多位置了，他才一手按着车座，一手摁着扶手往车上转移……不幸的是他的“首秀”还是失败了。

司机“哎”了一声冲过去，捞住常心这个倒霉蛋。

“刚才谢谢了。”常心坐在车后座，臊眉耷眼地道着谢。

司机性情中人，没把这点举手之劳看在眼里。他一边熟练地开着车，一边好奇打探，“兄弟，你自己出门这么不方便吧，怎么不叫个人陪着？”

常心觉得这司机大哥人不错，也乐得和他闲聊，“都回家过年了，我只好一个人出门。”

司机又问：“目的地是火车站，你也回家过年吗？”

“算是吧，我去我对象老家。”

“你对象？你都结婚了？！”司机的惊讶溢于言表。

常心笑着反问：“有这么吃惊吗？”

要不是中国的法律不允许两个男人结婚，他早和夏烽结婚了，所以在陌生人面前承认自己已婚没什么问题吧。

司机怕他误会，连忙解释道：“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你看起来很年轻，应该没有结婚。”

常心年纪确实不大，又占了娃娃脸的便宜，配上他身上穿的这件米白色翻毛皮短夹克，说是刚上大学的大学生也不会有人怀疑。他不知道司机在打量他，一心全用在维持平衡上。他脊髓损伤的平面有点高，没有束带本来就坐不稳，刚才有几次突然加速、刹车，他现在整个人都是侧歪着的。

排队过十字路口的时候，绿灯闪烁数下跳转成红灯。前面的司机明显是个新手，见状猛地踩停了车子，跟在后面的司机为避免追尾也踩死了刹车。常心很不幸地就坐在后面这位司机的车上，身体随着惯性弹起的刹那他就知道要遭，果不其然整个人被甩下了车座，脑袋也重重磕在了前座的椅背上。

“兄弟，你没事吧？”司机吓了一跳，从前座拧身看他，“能爬起来吗？”

常心脑袋磕得嗡嗡的，还是努力回了一句，“没事，反正一会儿就到了，我就在地上趴着吧，您甭管我。”

司机看看导航确实没多远了，也就依了常心的意，一路向着目的地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