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筱筱就这样留了下来。

韩木从不是多话的人，但从柳筱筱留下之后，这千疮百孔的茅草屋就成了柳筱筱的住所。柳筱筱知道这是韩木无声的赞同。

草屋住的并不安稳，除了漏风漏雨之外，更吓人的是夜里屋外的打斗声。柳筱筱找到了韩木遭到偷袭也依然可以镇定自若的原因，因为习惯。

一夜又一夜，柳筱筱悄悄在心里数着，他又救了我一次。

柳筱筱住下之后，因为担忧韩木再发展下去可能会回到茹毛饮血的原始时代，于是抢过了做饭大权。柳筱筱的厨艺不算好，将将就就能吃，好在她还算勤快，自己辛辛苦苦走了二十里地，去到山外的集市买了盐，以及别的一堆有的没的。加了盐的菜比起不加盐烤的过老的肉来说，已经算是山珍海味。

每日的饭点，柳筱筱会在山林里最高的那棵树上找到韩木，那棵树很高很高，仿佛随时可以戳破云霄，柳筱筱上不去，不知道上面能看到什么风景，她只能看到这棵树上的风景。

韩木削树枝的木屑纷纷扬扬洒下来，像极了秋天里的雪花。柳筱筱伸手接住一片木屑，在掌心将它碾碎，洒进风里。

似花还似非花，似人却非其人，终究都不是真的。

柳筱筱在树下大呼一声：“大侠。”韩木就会从树上跃下，两人一前一后，踩着腐叶堆里长出的小雏菊走回茅草屋。

一次，柳筱筱想要试试上树，手脚并用才爬上茅草屋外的一棵不算高的树，上树容易下树却难，柳筱筱犹犹豫豫半天都不敢从树上往下跳，一直在树上待到将近子时。深秋的夜，乌云遮月，繁星隐踪，林子里不知是什么东西一直发出奇怪的声音，让柳筱筱心底直发毛。

韩木自树下走过，柳筱筱喊道：“大侠，救命。”

韩木本不想理，但最后还是鬼使神差伸出了手，示意她往下跳。温香软玉接了满怀。柳筱筱那张明媚的脸此刻带着三分惊惶无措，三分欲语还休，竟是说不出的熟悉。韩木呆呆的抱着柳筱筱站在树下，就像入定的老僧，半晌没有动静。

从那以后，韩木总会在不经意间将目光停留在她身上，或者说，是停留在这张脸上。这不就是自己来此的目的吗？柳筱筱内心哂笑，表面却佯装不知，任他打量。

夜里，若非韩木自己出现，柳筱筱是找寻不到韩木身影的，她占了他的屋子，却不知他睡在何处。她有时感到愧疚，问起，韩木也从不答。

两人相安无事地度过整个秋天，初雪下起的那天，柳筱筱收到了一封飞鸽传书。那只鸽子没能再飞回去，被她炖了汤，进了两人的肚子。

接着就是连绵几日的大雪，大雪封了山，一片白茫茫的，鸟兽都进不来。柳筱筱格外开心，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雪，大雪淹没到膝盖。一脚踩上去，陷进去半只腿，要像拔萝卜一样地抽出来。自己使不上劲的时候，柳筱筱就笑嘻嘻地喊韩木：

“大侠，快过来。”

韩木虽然还是冷着一张脸，却会顺从的依着柳筱筱的呼喊走到她身旁，让她的手搭着自己的肩膀，借自己的力像拔萝卜一样地抽出自己的腿。

韩木依旧宿在外面。天寒地冻，寒意砭骨，柳筱筱担忧他，也曾经暗中跟着他，想看看他宿在何处，结果往往在半道就把人跟丢。虽不知韩木睡在何处，但只要到了饭点，韩木就会自动出现在屋外，柳筱筱为了弥补，会更努力的在吃食上下功夫，经过两月的锻炼，她的厨艺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

冬天天冷，很难找到新鲜的蔬菜，幸好柳筱筱存了些大白萝卜，都是些水灵灵的萝卜，削了皮就可以直接入口，入口就流汁，味道甘甜。虽然生吃也很好吃，不过柳筱筱最喜欢的还是将萝卜与排骨一起炖，炖出一层薄油漂在汤上，清清亮亮的汤色，加上白白的萝卜，冒着热气，最适合过冬。排骨是韩木打来的鸟雀的骨架。冬天，猛禽野兽都入了眠，只剩下一些小山雀在雪地上蹦蹦跳跳，柳筱筱一边说着这么山雀这么可爱怎么可以吃呢，一边毫不迟疑地将它煨了汤。

冬天还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那些刺杀的人进不了山，夜晚盼来了它难得的祥和。

因为太过祥和，所以大多数时间是没有事做的，为了打发这漫长冬天的无聊时光，柳筱筱拿起了针线，她只绣漫天云霞，绣完就拿去韩木面前显摆。

柳筱筱的喜悦藏也藏不住，心情大好的她在门前堆起来一个胖胖的雪人，插了几根树枝当做雪人的鼻子眼睛嘴。她拍着雪人的头顶粲然地笑。

“等春天到了，你就不在了。等春天来了，我也要走了，我们一起结伴走吧，不会太寂寞。”

不知何时，那片枯木林的枯木冒出了嫩黄的芽。柳筱筱才后知后觉，春天已经到了。

柳筱筱接到了第二封飞鸽传书，鸽子依旧被炖了汤。吃了一个冬天的小山雀，是该好好补补了。

韩木走近屋内的时候，柳筱筱直觉地感到了一丝压迫。但她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端了饭和菜放到桌上，招呼韩木。

“大侠，快吃饭吧。这可能是我给你做的最后一顿饭了。”

韩木不动，冷眼看她，这眼神让她想到当时，她装受伤向他求救，余光里看到的就是他用这种眼神瞧她。

她早该知道的，天下第一剑，怎么会是一个心软之人，心狠手辣才能招招致命，他的温柔只给一个人，柳筱筱摸了摸自己的脸，自嘲地笑了。

柳筱筱像平日一样盛了两碗饭，舀了两碗汤，见韩木不动，就自己吃了起来。

柳筱筱：“我是来杀你的。”

韩木：“我知道。”

柳筱筱哂笑，手一顿，像是想起了什么，放下手中的碗筷，在耳后摩挲一阵，撕下一张人皮面具。

面具下的脸眉眼锋利，一双薄唇紧紧抿着，虽是女子，相貌却只能用英俊来形容。

柳筱筱再张口，音色也变得沉稳：“那些信鸽传来的信，飞到我手里之前，你就已经看过了吧。那你也应该知道，我是春夜楼的杀手。”

春夜楼，是如今江湖上最大的杀手组织，春夜楼楼主曾在江湖放话，这世上没有春夜楼杀不了的人。

韩木开口后依旧是不近人情的冷漠：“为什么杀我？”

柳筱筱：“有人花了重金要取你的心，而我，就是来取心的。”

韩木：“取心而已，何必如此麻烦。”

柳筱筱：“那个人要的是一颗活的心，要在你活着的时候，活活剖开你的胸膛。可是你那么厉害，谁能在你活着的时候剖开你的身体取走你的心呢？其实是有的，可惜那个人已经死了，所以我易容成她的相貌，装作她的性子来这里。”

韩木走近柳筱筱：“你为何告诉我。”

柳筱筱抬眸看向韩木，眼中全是坚定：“因为我不会杀你。”柳筱筱嫣然一笑：“而且，我也杀不了你。其实这半年我特别开心，我甚至有时都分不清那个活泼爱笑的人是我在扮演顾晚，还是真的就是我自己，我以前，也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可惜，无人护着我，我只能自己护着我自己，便丢了我的天真无邪。或许你已经不记得了，你曾经救过我，如今，就当我还你一条命吧。”

柳筱筱的嘴角淌下一丝鲜血。韩木依旧面若冰霜，熟视无睹，冷声逼问：“你说有人花重金杀我，是谁？”

柳筱筱：“我不知道。”

韩木又问：“是他教你如何假扮晚晚？是他告诉你晚晚的喜好以及我们之间相处的过程？”

韩木：“所以，你爬上树是故意而为，你堆雪人是故意而为，就连绣花也是故意绣成漫天云霞？”

柳筱筱：“是。”

韩木不发一言，脸上神色又冷了几分。

“这个人，知道这么多我与晚晚的事，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他是谁。”

他猜到了。

柳筱筱张口吐出满口的鲜血，笑道：“早知道服毒这么痛快，我就不服毒了。大侠，我能不能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既然早知道我是来杀你的，为何要留我性命这么久？”

韩木转身就走，走到茅草屋门口，停住了脚步：“我已经许久没有看见那么生动的晚晚了，会哭、会笑、会怒，虽然知道是假的，我还是想多看两眼。”

韩木走出茅草屋后，茅草屋就塌了，它与那个在里面生活了一个冬天的女子一起去了。

冬天也去了。

树梢上嫩黄的芽早就抽条成了青翠欲滴的绿叶，一片叠着一片，将整个山林遮盖起来，只留下丝丝缝隙，让阳光跳跃其中。

韩木站在阳光的缝隙里，看向远方。

晚晚，又到了我们相遇的季节。

韩木踩着光影前行，路过当初捡到柳筱筱的地方，再往前，就是一片紫阳花林，大团大团的花开的正艳。这是韩木种了五年才种出来的花林，因为顾晚喜欢。

这座山林的土质并不适合栽种紫阳花，种了就死，死了再种，反反复复，这是第一次开花，白的紫的蓝的，花团锦簇，他的晚晚一定喜欢。

花林的中心，立着一座坟。韩木从怀中掏出绣着漫天云霞的手帕，细细地擦拭这墓碑。

擦拭干净了，韩木走到坟旁躺下，就像这半年来的每一夜。他和他的晚晚，以天为被、地为席，共躺一席，共盖一被，真好啊。

韩木闭上眼，不知不觉睡着了，再睁开，天已黑尽。玉盘遥挂夜空，格外圆，韩木才想起今日是月半。

月光洒落一层地上霜。

地上霜，明月光，故人如今在何方？故人已长眠，留我独神伤。

夜里的紫阳花散发出阵阵芬芳馥郁的香，韩木想起些年少时的往事。

有些事，总要问个明白才好彻底死心。

他站起身，拔了坟上几棵刚冒出头的青草。

“我要离开一阵子，你乖乖在这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