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允死了。

死在元夕日的夜里。

他死时，手中还紧紧捏着一盏荷花灯，荷花灯上写着：惟愿国运昌盛，君主安康。

据说若是在上元佳节将写了心愿的荷花灯放入水中，写下的愿望就能够实现。谢允应该也很希望将这盏灯放入河中。

韩木掰开他僵硬的手指，将灯取出，放入河中。

这是一条从远处流来的河，谁也不知道它的源头在哪儿，也没有人知道它流向哪儿去。

今日，这条河格外不同，它裹挟着数万花灯流淌下来，那是上游的人们放的河灯。夜气新凉，红灯摇曳玉波澄，似漫天繁星落入水中，灯火晶明。

谢允的花灯一入水，就晃晃悠悠漂向下游，很快混入数万花灯中，分不清是哪一盏灯。

谢允知道自己活不长，所以早就向顾晚与韩木交代了自己的身后事。

“虽然我与二位也没有多熟识，但这偌大的江湖里我只认识两位，虽然有些愧疚，但此事还是要麻烦二位。”

“我不是皇子，不必将我送回宫。可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自然也不知死后该入哪家祖坟。你们将我的尸体烧了之后，就不必再管，让山风吹走我的骨灰就好。我在宫中困了一辈子，以后的日子只想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顾晚与韩木按他说的做了，焚尸那日，难得的下了场小雪，山风一吹，分不清雪与灰。

他本来应该有很漫长的人生的，但他将他漫长的余生给了另一个人。

永安侯在外为皇上寻良医求神药，结果真让他寻到了一个江湖游医，给了他两粒药丸。游医说这是换命丹，顾名思义，这药丸可以换命。

换命的前提是服下这药丸的两人需是真心相爱，服下药丸之后，行夫妻之礼，之后，两人的命就会完全调换。

听了谢允的叙述，顾晚直感叹这世上居然还有如此神奇的药丸，果然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处理了谢允的事，顾晚与韩木就去向顾箫辞行。

“你们要走?不行，现在江湖上黑白两道都在追杀你们，悬赏令到处都是，你们现在走不是找死吗?”

顾晚拉住顾箫的衣袖，撒娇地摇了摇他的手：“二叔，就是因为我处境这么危险，我才要走，你始终是月影门掌门，我怎么能让你为了我跟整个武林为敌呢。你收留我这些天，我已经很开心了。”

顾箫脸耷拉下来：“真的要走?”

“嗯。”

“你决心要走，我肯定拦不住你。”顾箫指着韩木道“那小子，你要好好保护我们家晚晚，不能让她受伤。”

韩木点头如捣蒜：“我一定会好好保护晚晚。”

春意不知不觉来到，枯草重新着色，树枝发了新芽，这些新长出的枝条细草还很柔嫩，刚刚冒出一点头，不细看根本无法发现。

顾晚一步一回头的离开月影门，不知为何，她心中有些不安，仿佛她以后再也来不了这里的那种恐慌。

那种恐慌等到完全看不见月影门，就消失无踪。果然是因为太舍不得了吗。

顾晚摇摇头，将这种名为不舍的情绪驱赶出自己的脑海。

“晚晚，我们现在去哪儿?”

是啊，江湖之大，要去哪儿呢。

青城派是肯定不会去的。虽然青云道人给顾晚下了毒，但顾晚身边有个万毒谷后人，虽然他自己不知道，但他的血液能解百毒却是天生的能力。

“嗯，我想一想。”顾晚蹙起眉头思考起来，突然茅塞顿开般道：“有了，我们去看江南三月春花景，扬州六月柳树荫，燕都九月枫如火，会宁腊月雪满城。我们去看遍世间千千万万的美景，走遍江湖每一寸土地。等看累了就寻个深山老林，有花有草有林有溪有鱼有鸡的地方，建一个茅草屋，就我们两个人住在那儿，你说好不好。”

“啊?”韩木有些受宠若惊：“晚晚，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了吗，你给我报仇，报完了仇我就嫁给你。”

“可是不是我给你报的仇，是你自己杀了他。”

“用的是你的剑啊，都一样。你说这么多废话，是不是不愿意?”

“不不不，怎么会不愿意呢，我愿意，特别特别愿意。”

“那好，我们的第一站，江南，走吧，向江南出发。现在启程，刚好能赶上江南的春花烂漫。”

顾晚牵起韩木的手，韩木反将她的手握在手心里。

晚晚的手真小。

韩木心中刚生出些许绮念，就被空中传来的声音打破。

“两位恐怕走不了了。”

十几位穿着青色道袍，挽着道髻的弟子将两人团团围住。

“两位别来无恙啊，老朽在这恭候多时了。”

青云道人从人群中走去，笑得仿佛已经胜券在握。

自己不去找麻烦，麻烦却找上了门。

顾晚拦住蠢蠢欲动的韩木，笑得眯起了眼睛朝青云道人道：“真是荣幸，居然劳烦道长不远千里跑一趟。”

此时有青城派弟子在场，青云道人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指责道：“你们杀害佟盟主，就算逃到天涯海角，我也会将你们抓回。”

顾晚笑意盈盈：“哦，是吗?”她看看围住自己的这些青云弟子道：“可若没有道长你的帮助，我又如何能逃出青岩山呢?”

闻此言，青云道人脸色惊变。他没有想到顾晚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此事，她身上可还中着自己下的入骨红，莫非，她还不知道自己已身重剧毒？

入骨红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毒药，不会要人命，却会在每个月圆之夜让中毒之人浑身剧痛，犹如细针一针一针扎进血肉里。这种毒只有服下醉红颜才能解，醉红颜也是一种毒，却与入骨红毒性相克，以毒攻毒，就是入骨红的解救之法。

服下醉红颜可以解入骨红的毒，若将醉红颜磨成粉制成红颜香，则可暂时压制毒性，但毒仍存留体内，在宫中，他就是靠着红颜香压抑顾晚的毒，让她毫无察觉。

青云道人本是要暗地里抓人，却在路上遇到正准备回门的弟子。最近江湖上不太平，出了好几件命案，杀人者会在被杀害的人的尸体旁留下一句诗：野夫怒见不平处。

这件事引起各大门派的重视，各门派都派出弟子去查探，青云道人遇见的正是查探归来的弟子。那些弟子见到掌门，说什么也要跟随掌门，与掌门一同行动。青云道人无奈，只能让他们跟着，如果不让他们跟着反而容易令人生疑。

青云道人斥责道：“胡说八道。”

顾晚讥笑道：“我胡说？我只是一个武功尽失的弱女子，韩木那时被魏青重伤，更加不可能帮我，若没有你的帮助，我如何能从看守严密的青云山监牢中逃出。”

青云道人冷哼道：“你能逃出肯定是有奸细帮你，但那人绝不是我。”他又对青城弟子道：“你们不可听着妖女胡言乱语，栽赃嫁祸。”

顾晚道：“若不是你帮我，为何我逃出之后，你反而将韩木放出青云山，带回青城派，还找了最好的大夫为他疗伤。你救他，我帮你，这不就是我们两的交易吗？”

青云道人不顾劳顿将昏迷不醒的韩木从青岩山运回青城派还好生照顾这事，青城派弟子都是知晓的，他们只当是掌门心善。青云道人是个烂好人这事，在武林之中并非什么秘密，什么闲事他总想插上一手管上一管，大家见得多了也就不足为奇。

但此刻听顾晚所言，此事并非只是随手救人那么简单，围成圈的弟子面面相觑，交头接耳说了几句。

青云道人怕人心涣散，脑中迅速想出对策道：“我救韩木兄弟，是因为魔教教主死于他手，他立了大功，我怎能眼睁睁看他死在青云山上，与你没有半点关系。你那时独自逃走，抛下韩木兄弟，如此无情无义。我救了韩木兄弟，现在还成了你诬陷我的证据，你心肠实在歹毒。看我将你拿下。”

语音刚落，青云道人就直冲冲朝两人袭来，眼看一双疾风腿就要踢到顾晚，韩木忙将顾晚拉到一旁，以手相敌。两人皆是轻功上乘者，你来我往让人几乎看不清他们是如何打斗，只能能见他们掀起的风声一阵一阵传来，一会儿在东，一会儿在西，一会儿在南，一会儿在北。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但其实只不过是一瞬间，两人的战斗停止了，韩木落在顾晚身旁，青云道人也落在青城弟子围成的包围圈之外。两人看起来都毫发无伤，不知谁赢谁输。

胜负很快就见分晓了，青云道人一走动，居然跛了一只腿。

青城弟子见状，脸色微变，纷纷拔出剑来，整齐划一地对着顾晚与韩木。

顾晚讥嘲道：“我都说了你们掌门有问题，你们怎么就是不听呢。在青岩山就是他放了我，他放了我，是为了让我去皇宫之中给他找地藏佛指，就是那个传说中可以长生不老的东西。他为了控制我，还给我下了毒，我再好心奉劝一句，你们回去以后最好让门中所有人都去郎中那里查一查。”

那些弟子脸色有些愠怒，但也并非全无理智，听了顾晚的话，再一次面面相觑，相互之间喃喃低语不知在商量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大概是商量出了结果，由其中一名弟子为代表道：“我们相信掌门。掌门在门中几十年，为人如何我们心知肚明，他绝不会做这种事。至于你，杀了佟盟主，还私自逃出青岩山，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顾晚毫不在意他们的挖苦道：“对，你们确实没有理由相信我。也对，以前的青云道人绝不会做这种事，就算他放了我，他也会光明磊落大大方方地承认。但是，这个青云道人，可不是你们认识的那个青云道人，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是青云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