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杨老远就闻到了从厨房飘来的饭菜香，屁颠颠跑进跑出帮忙布置碗筷，从刚来到这里就没有消停过。

许惠然把酱菜装到罐子里封好，准备一会儿让他们带回去，那边的洛杨突然窜到了她旁边，乖巧道：“阿姨，我有个礼物想给你。”

“好不容易来玩一趟就别讲这些礼数了，我们也不缺什么。”许惠然笑着看他，觉得这小伙子还挺机灵可爱。

“那怎么行！”洛杨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绣着福字的小红布包，小心翼翼递给她，道：“这是我前段时间偶然得到的玉镯，我觉得跟您挺配的，反正我带着也没用，您就收着吧。”

“玉镯？”许惠然来了点兴趣，接过他手里东西仔细看了看。安家好几代人都有收集翡翠玉石的爱好，她在这方面虽不算老手，却也曾经耳濡目染过，玉质好坏她还是能分辨出来的。

手里这个镯子质地温润细腻，颜色不似市面上那种略显俗气的翠绿，色泽较为深沉却不失灵气，通透稳重浑然天成，放在阳光下也看不出丝毫杂质，一看就是难得的上品。

“这么漂亮的镯子，还是留着送给你母亲或者老婆吧。”许惠然笑笑，不打算收。

洛杨挠挠下巴，有点不好意思。“我没有亲人，也不打算娶老婆。”

这个手镯是很多年前某任家主送给夫人的定情信物，奈何夫人体弱多病早早撒手尘寰，派人把镯子埋在了院子里的大树下，愿它给予子孙世代和乐安康。半年前有人来山上翻修宅子，要把家门口那棵屹立了数百年的梧桐树砍掉，他才跑去挖地三尺把东西找了出来，让这个饱藏了祝福与护佑的宝物得以重见光明。这本来就是安家的东西，他也没有一直揣在手里的道理。

“开饭了。”安泽看着那边嘀嘀咕咕的两人，觉得洛杨这家伙可以改名叫妇女之友了，跟哪个阿姨都能轻轻松松聊上天。

许惠然一听说洛杨举目无亲，眼里顿时就泛起了心疼，吃饭时不停给他夹菜，心想这孩子一定很久没跟爸妈一起吃过饭了，可怜见的……

“妈，我呢？”安泽看看自己空空的碗，表示很心酸。

“你给你老妈夹菜了吗？”许惠然瞥了他一眼，明显不想管他。

“……”

“对了，你大伯母最近是不是因为舒程的事儿说你了？”

“是啊，都快被我气哭了，还说要给我找个姑娘立马结婚。”

“我儿子什么时候结婚关她什么事？你小时候我也没见她操什么心啊。”许惠然神情淡淡，突然话锋一转瞅着他道：“其实她说的也没错，你妹妹孩子都这么高了，你还八字没一撇呢，说不急也是唬人的。”

“急什么？”一边静静吃饭的父亲大人突然开口了，声音沉稳有力。“在他决定好要承担起一家之主的责任之前，不准催他。”

“也是，你是往后要登上家主之位的人，这种事情不该由我们定夺。”许惠然说着无意识给自己老公夹了一筷子鱼。

真的可以自己定夺吗？坐在安泽旁边的洛杨瑟瑟发抖。

“爸，妈。”安泽把洛杨碗里他不喜欢吃的蒜苗夹出来吃了，继续道：“你们以前说过，让我有了喜欢的人就带回家来见你们。”

“可你从没带过。”

“那是因为我从没想过要真正经营一段感情。”安泽放下手中的筷子，悄悄握住了洛杨的手。“没有那种会左右情绪波动的东西，我可以独自过得比谁都好，从小到大我都是这么认为的。”

许惠然望着他的眼睛，唇角笑意淡了些，含着点无可奈何。

这个孩子生来就是这样，骨子里透着难以驯服的桀骜，从来不懂得何为屈服，奈何从小被身世牵累，他连带着他的骄傲被碾入尘埃，终归是养成了冰冷孤僻的性子。即使现在身居高位吃喝不愁，即使立身处世八面玲珑，他也再没有了能真正接纳别人的能力。

“我知道你从来不需要我担心，班里成绩名列前茅，丢给你背的医书一本不落，就连打架也从没输过。你一个人可以很好。”许惠然撑着下巴看他，声音很轻。“可我不忍心看你孤独。”

那个被打痛了忍着眼泪给自己涂药的孩子，那个因为她一句话跑了好几里路去摘芒果的孩子，那个上学放学背影倔强又落寞的孩子……怎么可以在往后的时光里继续被孤独吞噬？

“我有他陪着。”

“我会陪着他。”

餐桌上很安静，洛杨这句话突如其来，也掷地有声。安泽有点怔愣，眸子里藏着点笑意，忍俊不禁地扭头看他。

洛杨被齐刷刷望过来的视线盯得发毛，不自觉挺直了脊背，一脸被抓包了的老实模样。“阿姨，我刚刚也说了，我以后不打算娶老婆。”

“你们这是要做什么？”许惠然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眼睛瞪得老大。

“安泽说要告诉你们这事的时候我本来想拒绝的，但是我相信他，他决定要做的事情，我也必定义无反顾。”洛杨想了想，仔细斟酌语句好让他们能够接受。“他是真的很尊重你们。有时候坦白不是源于无可奈何，而是因为太过重要。”

“我是个男人，本就喜欢较为阳刚的事物，我认为喜欢上他并没有错。如果你们不能接受，也请不要用异样的眼光看他，毕竟你们是他最重要的人。”而且我会心疼……

“要是哪天他想找女孩子过日子了，我会主动离开。”

“不存在的。”安泽回答得及其自然，像是回答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哎哎你俩，别把我们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农村夫妇好么？”许惠然扶额，显然有点难以接受。她以前只想着把安泽养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没成想那家伙怎么就糙到喜欢上男人了？

她扭头望向一边的安振东，眸子里暗含着担忧。

安振东瞥了安泽一眼，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你妹妹还没出生的时候，我们看诊所来了一位客人。他是我一个交好多年的朋友，觉得自己患上了很严重的心理疾病，奔波了几个城市来找我寻求治疗。他喜欢上了一位同为男性的研究生导师，甚至认为自己已经病入膏肓。”

“我告诉他这是人的本能，每个人都或多或少会有这种倾向，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他听了我的劝解心里有所释然，打道回府时送给我一封信，说那是他斟酌了上百遍都没法满意的情书。”

“后来他忍不住去跟当事人告白，才知道原来那人对他也有意思，于是他们很快就在一起了。当时的社会对这种事情普遍接受度不高，他们连普通朋友程度的勾肩搭背都不敢做，只敢在无人的角落互相拥抱取暖。可就算是这样，他们还是被发现了。”

“那次那个导师要因公出差两个月，他在火车站送行的时候悄悄亲了一下爱人的侧脸，被街坊邻居看见添油加醋传到了恋人父母耳里。导师的父亲当场心脏病就犯了，火急火燎送到医院才抢救过来，导师的母亲以她的儿子为耻，整日以泪洗面，甚至把他们优秀的儿子骂作畜牲。”

“他不敢反驳，也不敢告诉爱人，一个人承担着所有咒骂。他不忍心。即使全世界都在骂他，他也不愿意让爱人受到一丁点屈辱。”

“他可以不顾对方父母的情绪，可以背负着人们的谩骂继续活下去，但是他不敢。他不敢拿老人的健康作赌，不敢拿爱人的声誉作赌，反正他也没有家人，只要他不在了，这个荒诞不经的世界也许就能消停一阵了。”

“然后他卧轨自杀了，在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小城市，甚至没有登上当地的报纸。”

“人死了就是死了，即使我们身为医者，也挽救不了一个一心寻死的人。”

“这件事情从始至终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后来我去整理他的遗物，他家门口的信箱里安安静静放着满满一篓子书信，全是同一个人寄来的。他唯一的那封情书没有送出，收到的无数封回信也再来不及拆开。”

安振东抬眼望向安泽和洛杨，眸子里涌动着不知名的情绪。

“我不会阻止你们的。”他把许惠然揽进怀里，轻抚着她的背安抚她略显不安的情绪。

“如果你们敢于承担后果，我们又怎么会有拒绝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