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良知是会打折扣的……”何夕苦笑着重述道，他的眼里，竟溢着一种阿奇从未见过的情绪。

许是那过于繁华的大街隐藏下的那过于黑暗的现实触动了何夕的心，他竟反常地，述说了自己的故事……

“我12岁那年，母亲生了重病……”何夕低头看着咖啡杯，缓缓述说道。

知道何夕可能会说什么，阿奇没有打断他，只是坐直了身子认真的听着。

“治了好些年，家里钱都掏空了，再也没法子了，我就偷偷辍学，来到这里打工赚钱……”

阿奇看见何夕微微垂着眼眸，只是一直盯着咖啡杯，神色不明。

“我刚来的时候，是在一个工地上干活，虽然累，但是赚钱快，我在工地上认识了黄哥。”

“黄哥当时四十来岁，他经常一个工地一个工地的换场跑，认识很多人，他人性格也豪爽，也比较仗义，我和他很快就混熟了。”

阿奇听着何夕的叙述，虽然他不是特别理解“工地”的含义，但他大概懂得是建筑工人一类的，比较辛苦的体力工作的场所。他看着何夕举手投足间的优雅，优雅得好像是一个习惯富足生活的人，他根本无法将何夕和满身汗水皮肤黝黑的建筑工人联系起来。

“工作了两个月，结果只拿到了三分之一的工资，也怪我经验浅，被人骗了……”何夕平静的开口，平静得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不过，家里真的急需要钱，我问黄哥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快速弄到钱，他说有，然后他带我去卖血……”

卖血……阿奇听到后，更不敢相信眼前这人竟曾窘迫到这境地。

“他说，少量的卖血其实是没事的，这样子来钱最快。我后来才知道，其实他也是一些地下卖血站的中间人。”何夕轻轻晃了晃杯子，仿佛在认真地回忆。

“其实黄哥真的挺好的，我见过一些其他的中间人，他们都会收二分之一的提成，但是黄哥只收我三分之一，而且还会认真嘱咐采血的人一定要用卫生的针头……很多卖血站里其实很不卫生的，那些器具都是经常二次使用，染病的机率也会比较大，可是幸好有黄哥把关，我卖过六次血，都没出什么事。”

何夕闭上眼，那依靠卖血才能度日的生活似乎还在脑海中，他不露声色地做了个深呼吸，这才使自己控制住情绪。

“黄哥家里也不容易，他有两个小孩在读高中，还有一个刚刚考上大学，又是三本院校，学费奇贵。黄哥也经常卖血，他教我，卖血之前，要喝很多很多水，这样血会没那么浓，不会抽走人太多的精气。我每次卖血前，都和他拼命的喝水，喝到肚皮薄薄的一层，一走动都觉得有水晃荡为止。”

“我们还试过一些土方，什么啤酒加烟灰一起咽下去就能稀释血液……”

何夕笑了笑，似乎在笑自己当年的愚蠢。

“后来，有一天，他告诉我，上大学的那个让一个女孩怀孕了，可是他没什么钱，只好带女孩去一个小诊所引流，结果大出血，还流的不干净，事情被女孩父母知道后很快就闹大了，他们要求赔很多钱，学校也知道了这事，觉得影响不好，也打算让他退学……”

何夕不自觉的用指甲刮弄咖啡杯，眼睛始终盯着那杯子。

“我借了他一些钱，可是，还是不够的，学校，和那对父母，都需要花钱来打通……他借遍了所有的人，可是还是不够。”说到这里，何夕停顿了一下，眸色深沉道，“再后来，我看见他……买了一批……残障的小孩……”

何夕的手停下了，眼神却还是没离开杯子。

“他带着他们去乞讨，如果小孩挣不到钱，他就打他们……”何夕捏紧了杯子，沉吟良久，他又开口道，“我后来知道，这些孩子不是天生残障，而是被人强行弄断，而后一个个转手卖……黄哥买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被转卖三次了。”

阿奇错愕地看着何夕，他不敢想象，原来何夕是这样知道这里面的内幕的。

“我劝黄哥不要这样，可是，他说，他也不想这样，但是，他只能这样了……他说他也心疼那些孩子，可是，就算没有他，也会有别人买的；他说他打骂小孩的时候他也难受，可是，不这样做，那些小孩不会努力乞讨的，他唯一能做的，是打骂那些小孩后，让人偷偷给他们送饭菜和药……”

“再后来呢？”阿奇忍不住问道。

“再后来，”何夕眼里慢慢的溢满了痛苦，他没有再碰那个杯子，而是紧紧捏住了自己的手，用力得指甲都陷进肉里。像是鼓足了勇气，何夕缓缓抬起眼来直视阿奇，哑口道，“再后来，我报了警……”

阿奇这才看见何夕眼里浓到化不开的痛苦……

“我报了警……”

“黄哥被抓进了监狱……判了很多，很多年……”何夕像是有些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了，他的声音有微微的颤抖，“可是，那些小孩有的被剪了舌头，说不出话来，还有的精神已经出了些问题无法正常交流，还有的……”何夕说道这里，突然就停顿了。

沉吟许久，何夕苦涩地扯扯嘴角，低声道，“还有的，残障那么严重，父母根本……不敢认他……”

阿奇惊讶地张大嘴巴，他想说些什么，但是他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何夕垂下眼，冷笑道，“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良知，真的是被打折扣的……无论是那些人贩子，还是，那些父母……”

“警察发了告示，可是没有父母来认，那些小孩，最终还是在街头乞讨，一个一个换着人接管，只是，不一定遇见黄哥这样让他们吃饱饭的人……”

何夕就这么看着阿奇，眼里的情绪沉重得让他无法承受。

“为什么……不认呢？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吗？”阿奇嘴唇有些发白地问道。

何夕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有些家庭本来就不富裕，有一些还是生了两个小孩的，如果把那个肢体残障严重，甚至精神都有些问题的孩子接回家，那么，父母要为他负一辈子的责任，甚至也会连累另一个孩子的一生……”

阿奇不再说话，人性的复杂与矛盾，他也是知道的，在这样的人性面前，他无力去评价些什么。

何夕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口，却发现已经空了，之好愣愣地放下，低声继续道，“黄哥被抓进监狱后，他的家……跨了……”

“他说他要是哪天出来了，一定弄死我……”

阿奇看着何夕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样，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呵，我倒希望他早点出来，早点弄死我……”何夕苦笑。

“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良知，是被打了折扣的……没有什么绝对的好人和坏人，只有走投无路的人，和还有后路的人……”何夕看着那空杯喃喃道。

阿奇发现，他竟不敢直接注视那双过于绝望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