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岚母亲早逝，是父亲把他带大的，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把他丢给妖仆，但秦岚心里明白父亲是在意他的，正如同他也在意父亲一样。

温琰听了也放下心来，找到容卿之后，他可以把秦岚再送回来。

山路难走，温琰看不见又伤了腿几次被绊倒，秦岚扶着他走的更加小心，他狐疑的看着温琰，没有多问，这会显然不是问问题的好时机。

秦岚活了三百多年，在妖族里还算是个孩童，他不似别的天生天养的妖怪，幻化出成人的外形，他托生妖胎便能化形，这幅孩童模样他用了三百年，人虽小也不那么成熟，到底也是见了三百年风雨，能看出点人心好坏，温琰是好人，秦岚坚信不疑。

即便有些小事上被骗，秦岚也相信他。

没了支撑身体的力量来源，温琰越走越觉得吃力，手脚也几乎僵化，他茫然的抬头，世界早已经从一片模糊化为彻底的黑暗，战灵入体后，他不知怎么竟是能够模模糊糊看见一点东西，心绪难平下，他失了理智。

在这命悬一线的情况下，温琰却突然想通了。

其实他运气不错，在瞎了那么多年后还能看见容卿成人的模样，那他还求什么呢？

他生而为人，对生死之事本就无能无力，今日他活下来，明日，后日，他总是要死的。

总是要，徒留容卿于世的。

温琰突然有些不舍，不舍的再让容卿经历一次这样分离的绝望。

“阿岚。”温琰最终还是不甘不愿的停下了僵化的双腿，半跪着摸索到秦岚的小脑袋，吃力的喘息:“你能嗅到容卿的位置吗？”

秦岚看出温琰状态不好，半点不敢犹豫的说道:“我试试。”

秦岚是狼妖，天生就能沟通大地，只见他五指成爪落地，片刻就化作一头暗灰皮毛的幼狼，他的皮毛很短且杂，看起来像是团小毛球或是幼犬，是个实实在在的幼崽。

温琰的手随着秦岚的变化身形而无力的垂下，他将随身携带的玉佩系在秦岚的前爪之上，轻轻笑了笑:“我走不了了，你帮我去找他吧。”

秦岚仰头嗷呜了声，用自己的小鼻子蹭蹭温琰的手腕，随后撒开四蹄跑远了。

温琰听着声音远去，才试着召唤凤鸣，同时从地上摸索到一把小石子，小小的石子自他指尖“嗖”的飞出，几乎同时不远处传来一声闷哼。

秦岚还年幼，是对付不来这些人的，而他的生命即将结束，自然要解决些憾事。

温琰试着虚空握了握手，凤鸣却没有像以往那样出现在他的手中，同时他听见利剑出鞘的声音。

是青绝。

温琰一辈子也忘不了这剑气，泛着让人绝望的死气，冰凉入骨，当年他独探敌营火烧粮草连杀两名将军，负伤逃回军营时，被早有准备的耶律川守在必经之路上。

那时的他正是心高气傲的年龄，手持一把世间仅有的凤鸣，即使负伤倦怠，也不能阻拦他去挑战另一名强大剑客的本能。

那是他曾经身为剑客的本能和尊严。

可现在温琰已经不是剑客了。

他甚至没有剑。

更没有被激起战意。

“你的剑在哪？”耶律川自己也没想到，这个他瞧不上的瞎子，居然会是这么多年来他念念不忘的那个少年剑客。

那是第一个也是仅有的一个，能让他打起全部精神去应战，能给他带来酣畅淋漓对决的剑客。

那时他才十几岁，本该是前途无量，耶律川本着惜才，也是想给自己留个对手，再度体验这种决斗的心思，他在重创他之后没有赶尽杀绝。

在那以后耶律川却再也没有听说过这个少年剑客，他一度以为他死了，死在他的青绝剑下，是了，那样重的伤，的确可能活不下来。

可耶律川决想不到，少年剑客居然还活着，还活成了个废人，这是期待了多年的他决不能容忍的事！

他宁可他死在那个战场上！

耶律川有他身为剑客的尊严，他不会杀一个手无寸铁的废人，所以他不再多问，将自己的青绝还剑入鞘，和下属要了两把普通的长剑，其中一把向温琰掷去。

赢不了。

温琰在听见长剑裹着风声而来时便已知晓这个结果，却还是抬手准确的接过了长剑。

这个结果于他而言最好不过，当初温琰本就该死在战场上，这场迟来的决斗对他来说也算是一种成全。

耶律川知他目不能视，一言不发的蒙了眼，挽起剑花。

温琰的剑术不论，他连抬手的动作都十分吃力，长剑相碰几次之后更是脱手而去。

利器透胸而入，温琰不由自主的咳出血来，被他抬手掩去，他很想忍住喉间翻滚的血腥，却再没有多余的力气。

他缓缓后退半步，满目的漆黑似乎都要转为猩红，鼻翼间满是未消融的冰雪和温热的腥甜，后背似是撞上什么东西，柔软的绒毛蹭过后颈，平时怕痒的人却半点也感觉不到。

温琰勉强半转过头，露出和平时一般无二的温柔暖笑。

“你回来啦…”

“二哥，你又偷懒！”河边的大石头上，正在熟睡的人被毫不客气的推醒，他茫然的睁眼，被眼前骤亮的阳光一激，顷刻间泪流满面。

“唉？你别哭啊，跟个姑娘家似得，要不是你是我哥，我可真会以为你是个小姑娘的，好啦好啦，我不告诉爹爹你躲懒不练剑就是了。”来人手足无措的要爬到石头上给温琰擦眼泪，嘴上还不忘碎碎念。

“小五？”温琰终于适应了眼前的光明，试探的叫了声。

“哎，我的二哥，有什么吩咐吗？”小五无奈的应道，出乎意料的被眼前的人一把捏住脸蛋，嘴角不由得抽了抽。

温琰捏着小五肉肉的脸颊和他对视许久，才终于笑了:“小五好像又长高了。”

“是吗？我就说今早穿衣时袖子短了奶娘还不承认！”

温琰默默地看着气鼓鼓恨不得立马去找奶娘理论的小五，不由自主的抬手再次捏了把他的小脸。

这是青绝吞噬他的生气所造成的梦境，已经经历过一次的温琰心态平和的看着又开始叽叽喳喳吵个不停的小五。

温琰以前在温家不受宠，弟弟妹妹倒是很喜欢他，成天围着他闹腾，其中和他最亲近的就是小五，最粘人的是幺弟。

可当年小五为了帮他逃跑，死于误杀。

以至于现在温琰突然看见小五时，对要害他性命的青绝感激不已。

“温琰——”远处传来一阵嘶吼。

“二哥！”小五害怕的抓住温琰的衣袖，怕的直哆嗦还不忘提醒:“二、二哥，奶娘说了，不知道什么人喊的名字不能随便答应。”

“别怕，那是你二嫂。”温琰注意到他自己也是一副十三四岁的模样，心态也瞬间年轻了许多，挑着眉头冲小五挤眉弄眼的逗他，可心里就像是揪成一团似得，半点舍不得容卿这么难过。

小五很是熟悉自家二哥的这幅表情，通常他要做什么坏事了都是这个样子，让他给保密，他十分顺从的捂住嘴表示他不会告诉别人这件事，然后怕怕的提醒:“可是…二嫂好凶，她会不会打人？”

“你二嫂他…”温琰被这孩子一本正经的样子逗乐，故意拖长了音道:“他外强中干，什么事都听你二哥的。”

“那就好！”小五煞有其事的拍拍胸膛，满脸的庆幸。

温琰没忍住笑了笑，随后仰头看向远处电闪雷鸣的天空，回头去看小五，轻哄着:“所以小五也听话些。”

“小五什么时候不听话了？”小五哼了一声，不服气的反问。

温琰瞬间红了眼，眼泪被他瞬间压下，只留满眼血丝，喃喃的念叨着:“是啊，小五最听话了。”

可为什么，当年要不听他的话非要跟着保护他呢？

青绝的梦他上次能走出来，这次自然也能，温琰拍了拍小五的小脑袋，轻声道:“对不起。”

小五不解的想问什么，话还未出口，就随着虚幻的梦境缓缓褪去。

温琰想到小五临死前哭着喊着让他一定要逃出去，可他却没能做到，若不是后来容卿带着濒死的他离开，他想，就算是死，他也只能是死在温家的。

随着梦境的消失，温琰的双眼也渐渐暗淡下来，视线越发模糊不清，恍惚间看见一个人影，双眼传来一阵剧痛，让他不由自主的半弓着身子，捂住双眼，掌心微微有些潮湿。

鼻尖充斥着腥甜的铁锈味。

有什么东西正在被一股力量缓缓从身体里抽离。

就像是一整股搅在一块儿的丝线，被人抽出一两根来的感觉。

温琰也说不出什么感受。

但决计不太好就是了。

就连对容卿的感知也弱了几分。

容卿？！！！

温琰突然意识到了被抽离的是容卿留在他身体里维持他不死的魔力。

这种感觉其实是从景悦给他战灵时就有了，到那时候他最大的感受是疼痛，那种移筋错骨的疼让他忽略了这点，后来太想见到容卿，也让他忘了思考自己被容卿误伤的双眼到底为什么能恢复，现在想来，是战灵一直在抽离他身上的魔力所致。

而魔力是他如今存活的立身之本。

也就是说，他随时会死。

温琰也顾不得去看那模糊的影子了，强硬开始的抵抗青绝带给他的负面影响，想要从梦境中彻底清醒过来。

梦境再长，于现实也仅有一瞬，温琰很快苏醒过来，趁着身体开始后坠时抬手抓住身侧的毛，那坚硬的皮毛几乎瞬间刺破了他的手掌，在伤口显出黑色之前变得柔软顺滑。

几乎是同时，温琰感觉到温热的气息凑了过来，轻咬着他的肩头将他带到背上，然后一跃而起，他下意识抓住大猫颈上的毛稳住身体。

“你别开口说话，我已将你开始逸散的魂魄重新封回体内，但你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吞噬我的力量，一旦开口说话就连我都没有办法保住你，我先带你回魔域再说其他。”

温琰伤的太重，那穿心一剑在他胸口留了个大血窟窿，若非战灵护主停止吞噬魔力改为守住心脉，他绝撑不到重新感知到他的容卿赶来。

此时伤口仍在流血，温琰忍着疼点了几处大穴止血，习惯了颠簸后开始摸索着给自己包扎。

虽说有容卿他怎么着也不太能死的掉了，但好歹身体是他的，也不能亏待了不是。

温琰瞧不见，包扎也包不好，衣袖突然被什么咬住，他顺势一摸，便知是小狼崽秦岚。

秦岚此刻是原型，他为了找容卿耗费过多，有点蔫蔫的趴在容卿背上，见到温琰就巴巴的拱了过来。

不过三百岁的小狼崽，还没真正在人间历练过，心智堪堪和十一二岁的孩子差不多大，正是处在对万物充满好奇和善意的年纪，他眼见温琰胸口的伤，哀哀的叫了一声，一咬牙，吐出自己的妖丹分了一半填进伤口里，哆嗦着费力的把剩下半个吃下，整个身子瞬间小了一大圈，变成一两个月的狼崽模样。

温琰瞧不见他动作，反应慢了些没拦得住，只来得及抱住变化后的小狼崽子，秦岚道行浅，失了半颗妖丹不仅维持不住人形，连心智也退化到了幼年，嗷嗷的去咬温琰的手指，小牙还没长利索，只留下一手的口水印。

温琰怔怔的由着他咬，缓缓闭目将小狼崽抱紧了些。

妖丹是大补之物，即便是战灵也不会对其进行排斥，更别说此刻的战灵正卯着劲对付入侵的魔气，根本没办法再分神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