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暗了下去。

远处群山一座连着一座被夜色吞没，轮转为另一种生机。

晚归鸟儿掠过被烧得火红的湖面，叫着“布谷”藏回深林。喑哑的老鸦呱呱几声，黑熊呼啸与豺狼长嚎愈发清晰。

我呆望着眼前不见边际的湖水，直到漾起水波被浓墨侵染，再无一丝暖意，才直起身长长伸了个懒腰。

已经颓废七日，是时候归乡了。

我本为进京赶考的学子，满心踌躇进京，却不想十余年悬梁刺股，竟落得个潦草离场。

若不是眼见那贪官收了白家人的侍奉，一时气愤拔了监考老头的胡子，哪能就这么丢了学生的身份？

哎……也不知这般风尘仆仆的回去，该怎么面对对我期望有加的父亲。

可不回去，又不是个办法。

我越想越丧气，从湖水打湿的泥泞处抠出一颗石子顺脚踢开。

石子沿着斜坡咕噜咕噜滚远，扑通一声落入湖泊，激起一串水泡。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初升的月牙像个钩子一样勾在树梢上，映得水面波光粼粼，一股莫名寒意从湖中心窜出，直直向岸边逼来。

我只感后颈一凉，瑟瑟打了个抖，裹紧衣服转身想走，视线却似控制不住般落在石子沉底激起的水泡上。

按理来说，这石子下沉多时，早应不见踪影，但不知为何，它带起的水泡却像是烧开了的锅一般，非但没减少，反而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

突然，一只枯枝般的手臂冲破水面，倏地抓住我的脚踝！

我静了须臾。

又看一眼正抓着小腿向上攀爬的青白手臂……

“啊——鬼啊！”

才发了癫似的一脚跺在地上，也不管甩没甩掉，一路越过阴森密林飞奔回了路旁的破庙里，插上门闩，跌跌撞撞地掀开破旧红布，狼狈缩进供台之下，闭紧眼睛捂死耳朵，默念起往生咒。

连续念过七七四十九遍后，口干舌燥的我停了下来，慢慢睁开眼睛，从供台下面探出头。

四面八佛法相庄严，小庙虽破，香火却一直不绝，浓郁的檀香气缭绕在庙中，不由让人心生安定。

佛家圣地，怎容许死鬼作乱？

我这么想着，拍拍胸脯，定下一颗心，从佛龛下钻出来，跪在佛像面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这是我借宿这七日来每天都会做的事，所以做起来几乎一气呵成，毫无滞涩。

磕完头，我站起来，抖掉腿上的灰尘，双手合十面对眼前巨佛。

佛祖双目半眯，望向众生皆为怜悯。

一朵乌云爬过来，遮住从上方漏进来的月色，阴影打在佛像上，蔽住佛祖双眼，登时怜悯不在，只落得一片凶狠之象。

我心中复生惧意，合着双手向后退却数步，一回头，正正对上一双被泡得臃肿不堪的双眸。

“啊——”我没忍住，放声大叫。

对面也张开嘴，露出口中填满的水草和爬行的小蟹，跟着大叫起来。

可他嗓子被堵，叫声嘶哑，甚至还没有我的声音听起来那么凄厉。

不知怎的，我忽然觉得这只死鬼，似乎也没那么吓人了。

于是我闭上嘴，悬着胆上下打量对面的鬼。

他双脚是贝，双腿是群鱼，腰上缠了一圈水草，上身用枯木撑着，一只手试图捂住脸颊，另一只手……噢还在我腿上挂着呢。

我忍着头皮发麻，从腿上拉下鱼骨拼成的手臂，双手托着呈给他，“这、这位仁兄，手、手还你……”

对面死鬼终于不喊了，珍珠做的眼珠子向下一翻，接过手骨粗暴地拼在自己身上，向我拱了拱手。

珍珠是纯白的，没有一点杂色，作为双目来说着实有些骇人。

我悄悄移开视线，低下头，想从死鬼旁边绕过，被鬼甩出一根水草拦住了路。

又试图换成另一侧，死鬼再次甩草拦截。

如此往复三五回，实在无计可施的我终于脖子一梗：“学生只是一届考生，本欲上京赶考，自与先生无冤无仇，您为何要如此咄咄相逼？如是想要了学生这条性命，那请您拿去便是，请不要如此羞辱于我。”

对面的鬼听闻，摇摆的水草一滞，竟然极为缓慢地说出了人言：“小生……不曾打算……加害……同窗。”

“小生只为……与同窗见上一见。”这死鬼说着，又做了个学生的揖。

我连忙如常拱手，作揖之后才发现自己竟和一只鬼互相行了礼。

简直岂有此理。

我奋而起身，腰杆笔直地学着话本中的样子对鬼说：“你既已见人，心愿应了，该入轮回去，莫在阳间害人性命。”

“小生……亦并未害人，”鬼说着话，竟然有些委屈，“小生只是……在等一个……有缘人……”

“什么有缘人？”

“一个能看到小生……并且不惧怕小生……古道热肠之人。”

“祝同窗早日寻得有缘人。”我一抱拳，转身想走。

水草果不其然地绕到面前：“小生自然寻得......这位同窗，愿您助小生一臂之力。”

此时的我已然不甚惧怕这面前死鬼，却也不适他这张面目全非的脸，只好用惧意推脱。

死鬼闻言，用鱼骨制成的手托着下巴略略思索，带着满身水渍向后让开半步：“这位同窗，请您先行避让，半炷香后再出来。”

我蹙蹙眉，转身走回供台下面，将自己的物品通通收紧包袱里，紧紧系了个死结。这几天，我一直留宿在这里，也是时间与其道别了。

我摸摸这儿，摸摸那儿，还未将不舍全部抒发，供台上的红布就被一柄黑伞像盖头似的挑了去。

“同窗，劳您受罪，请出来吧。”

嘶哑的动静不再，死鬼清越的嗓音传进来。我弓着腰顺着供台缝隙往外看，看到满地赤红。

我爬出去，浮云刚好褪去，弯弯月牙投于地面水痕之中，留下一道颤抖的影。

冷清的月色倾泻而来，落在死鬼如瀑青丝上，如披了一层纤薄的纱。

他举着黑伞立在那里，笔直得像一朵长杆的花。

火一样的红衣铺散在地，层层叠叠繁复不已，却露着他冷色的胸膛。

他的眉毛深如远黛，眼角微微上挑，一动一静尽显风情，脸是毫无血色的白，可唇又是诱人的红。

心脏像是被挖出去了般，生出属于自己的想法。它兀自狂跳不止，还逼着我发誓，让我承认从未遇见过比这死鬼更美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