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贰.折柳令
小说: 被装成书生的军阀少爷包养了 作者:司戚 字数:2748 更新时间:2021-06-30 17:25:15
推门声响起的时候,青年顿了一顿,并无回头,仍然专心致志地摆弄着手里的东西:“抱歉,失礼了。”
“……”门外人没作声,等到青年都疑惑了,才很轻地问,“你现在做这些是何苦,还有意义吗?参谋长,你该知道今天……今天是——”
柳尚遇终于仰首,眉宇宁静,无声得不像个活物。他眼中清润的煦煦凝结,沉淀,如埋在极地的琥珀般细微。
“是小公子的忌日。”他的声音似乎无机质,停了很久以后又说,“和我的生日。”
本还想说些什么,路嘉越的视线猛然从他手上那只簪上移开,又到他憔悴倦容上一跃而过。
察觉此,柳尚遇不以为意,缓声道:“……我知道他是无心的。他自以为事故,但其实你也知道,他是那么天真,那么容易陷进去的一个孩子,做不来这种杀人诛心的事情。”他仿佛自嘲地笑了笑,“所以我跟他不一样啊。”
实在听不下去他这样的语调,路嘉越狠狠心,淡淡望去一眼。
“你是知道的,可你没有留下来。”他意有所指,“但你还是放不下。”
事实上,令冬华并非死于那场惊世的牡丹亭飞身一跃。他与自己赌,是赌输了。爱情到底没有让他死去。
那之后柳尚遇又暗中把他带了回去,藏了私心。他沉眠良久,几乎让人觉得他的一生都是如此过去,甚至有一些岁月静好的味道。然而他还是醒了,不说不笑不吵不闹,三魂去了七魄,仿若一具空荡荡的肉体留在人间。
即便如此,柳尚遇也是甘心的。他在临安这个恬静优美的地方,替小公子置办了府邸。等他醒了,怕激起他不好的念头,就悄悄自行离去,安排了些自己的人照顾他生活起居。
这是他的一段念想,一段曾也热烈的证据。
“是的,我知道。”
柳尚遇垂着头,轻声回答。
“那么你想让我说些什么呢?知道冬华无路可退却不拉紧他?”他呼出一口气,胸腔里发出风箱似的震动,“他无处可去,我送不了他,也拘不住他。我从放手的时候就知道,我这辈子都要后悔。我想我后悔,总好过他要枉活一辈子。”
“我想,他留不住的,我替他留着就是了。别人记不住的,我替他记着。旁的,都由他心去。尽了本心,后悔也来得要痛快。”
只是不料,只是不料。
有一日,柳尚遇本欲快些替他买些有意思的物什偷偷送去,不料想城中忽而起了骚乱,阻遏了他的步伐。他忽而觉得心焦,喉管似被无形一双手扼住,难以呼吸。
于是他抓紧时机紧赶慢赶,回到那座小院。他安排下的人手无踪无迹,他钟爱的小公子倚在藤椅旁,歪着头合起眼眸,乖巧甜美得像睡着的瓷器。
——他连洞穿胸膛的血都停了,暗红的花枯萎在他的心口。
终究剜骨噬心。
“可是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
柳尚遇缓缓蹲下,喉咙微微抽动,肩胛战栗。
“我就在临安,我分明就在临安……我只不过觉得,他未必想让我瞧见呢……”几声濒临破碎的喘息从他口中流落,“我本以为留得住他的,明明是留得住的,他都留下来了……”
临安绝句,当心一跃,香魂应陨。
“我该守着他,一季一年我都守过来了。只要多留一阵,一阵就好了,”柳尚遇紧紧握着手又轻轻松开,“我总以为我等就好了,是也甘心,不是也甘心。”
一声枪响。
他如何才想起来,他是民军的参谋长,他的人无不是民军的人。而令小公子又是谁呢,是不折不扣的前朝余孽,是与军阀少帅牵牵扯扯不明不白的戏子,是理当被除根的一颗草,是别人可以挂在衣襟上炫耀的功勋。
甚至他没来得及再为他做些什么,就那么合眼的一当儿,他连那最后的躯体都无迹可寻了。
“……我就疯了,我说我最少找到他,我要带他走,我说什么也要带他走……金陵是他的家啊……”
那可是令府的眼珠子啊,怎可落得个匆然客死他乡的结果?
“他好像就只是一只蝴蝶,为爱而生为爱而死,只该活在戏里死在梦里。他什么也没有做,他分明是留下来了的……”
但终于无处可寻。
“我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
那是如山呼海啸拆心销骨的悔恸。
“我就剩下一个念头,他多怕疼啊,可那得多疼,他怎么舍得。我恨不得藏起来天天看天天任他耍脾气的人,怎么到别人手里,就是剥了皮抽了筋,要拿来交差的替死鬼了?”
“最后我就想……兴许是他爱美,不愿意叫我瞧见呢。”
至此,路嘉越不忍再听,开口即哽咽。他忽而强烈地但望,那两人便只是解开心结,做一对神仙眷侣去了。
柳尚遇放下手中簪,换了一本书,深深埋首。
他模模糊糊地想,似乎中华十五年的春天已经过去了,那么那一座书馆,还在开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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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近四十年踏云而过。
书生已然没了作动的气力,鲜红的血和深褐的迹在他一身白衣上斑斑。他全身几乎没有一处不是伤口了。
视野是早看不清了,独独依稀能辨出一些人的面孔。他们年迈了,苍老正在侵扰他们四十年前热血沸腾的身躯。但他们仍然可以执起武器金戈相向,仍然可以痛斥这个读书人,这个他们曾发誓相随、崇敬到羞涩的“柳先生”。
他曾经历了难以计数的战乱,然而从未离去一刻,却终究不是以此作为结局。或可称作报应?他努力维持神智,吃力地想。
都散去罢。他忽而释然了,散尽了去罢。早知如此,愿以身许国,未知有卿。便可难知憾然,不道不甘。
平生思绪,如水东流,汹汹涌涌。一幅幅走马灯,叙遍数年跌宕过往。他在童年清脆青稚的声色中耐心等候,良久,重又看到了,那被狐裘团团包裹的小小仙童。
接着他才笑了,不不不,再来一次,他还是愿意见这一面。他是他最完满最动人的憾然。
走马灯帧帧疾驰,回到还有令冬华之时,柳尚遇想起了他二十六岁的生日。
他抱着那本草堂笔记,手指抹过书封,闻声抬首,展平眉角,微微露出一个笑。
你还是放不下。他听到来人笃定的声音,有些微的讶异,旋即抿唇垂眼,回答,那何止——你怎么不怀疑,我看这本书,是要找他的亡魂。
为什么……哪有什么为什么的。柳先生眼睛里,柔柔淌过一道温润溪泽。
像是你在最爱花的年纪,遇到了开进心里那一朵。你看着它舒展枝叶,花萼摇晃,想着该是得不到,能见到好算万幸。这就罢了。
但倘若你又见了有人摘下来,插到花瓶中,先是花枝,再是根茎。这便有些意难平。
最后你是眼睁睁看着,你亲手将花瓶锵地摔碎,满地狼藉。那枝花因你迅速枯萎。这是一辈子忘不去了。
——其实你也早知道,花插在花瓶里,本就是必死的;你不过是受不了由你加快了进程,这是人之怯懦。日后你过了爱花年纪,再见别的,红橙黄绿,未必不美,都不如回忆来得壮烈。
况且你又想,那样的花,怎可落得溅不起半点尘土。
“他还在的时候,有人陪着;他不在,像尘埃落定无声无息,却又与我毫无干系。”
柳尚遇话说得宛转,没半个“活着”“生前”的字眼。
“……我贪心,我要把他永远留在我心口上开着,能是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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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是站在离熹微半步的半明半暗一个人——后来不小心被阴翳里的微小星星绊了绊,右手手心留了个暗色的疤。柳尚遇爱慕令冬华,不要他的红尘和烟火,不要他虚与委蛇的金尊玉贵。他要他灵魂里雕刀的痕迹,要他溢着书香气的玉白珍珠骨,要他填满风月的鲜红桃花血;他要他,带着青黄时代独有的日月星辰锈蚀成风骨血肉,褪尽香艳红尘,披着新时代第一个寒冬的皓雪作皮,九转成旧岁一杯陈酿或清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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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要令冬华如何遂他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