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小说: 养只小哭包 作者:逾结 字数:4353 更新时间:2021-07-01 17:11:08
这是邱宇认知的时间里,第一次有人触碰到了他内心柔软的东西。
“离婚!赶紧离婚!”
“离就离!谁欠你似的?”
这是邱宇从记事开始,记忆犹新到现在的对话。
他的父母并不恩爱,尽管在外人眼里他们拥有了别人想要的一切。
为什么明明就不喜欢对方,却还是要结婚呢?却还是要生下自己呢?
在邱宇认知里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觉得自己是个累赘,为本身关系就不和睦的家庭徒增烦恼。
有时候父母吵架可以整晚不回家,留他一个人,在黑暗里睁着眼睛不敢睡觉,外面的风吹草动都能让他提心吊胆,他只能把自己埋在被子里,把自己围在这一小方天地里,闷出了汗也不肯出去。
印象里他好像只在那个所谓的“家”里住了不到一年,就被外婆接走了,一直跟着外婆住。
外公长什么样子邱宇不知道,小时候常常追着外婆问,外婆戴着老花眼镜,鬓角斑白地把他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拿出他们的结婚照给邱宇看,笑着说:“这就是你外公呀。”
“那外公去哪里了啊?”
“在天上,变成星星了,看着你呢。”外婆笑着把他抱起来,然后带着他去了楼上天台的摇椅上面,陪着他数星星,唱着听不懂的方言歌哄着他睡觉。
外婆院子后面养了一颗柿子树和一颗橘子树,每天邱宇都追着外婆问:“外婆!柿子和橘子什么时候熟啊!”
外婆还养了许多鸡,邱宇小时候不喜欢大公鸡和大母鸡,只喜欢小鸡仔,摸起来毛茸茸的,很舒服,有一次当着老母鸡的面一把抓起小鸡,被老母鸡追着啄了半个院子,从此以后看见那只老母鸡都绕道走。
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邱宇发现外婆家里多了好多柿子饼,上面裹着雪白的糖花,很甜很甜,他每次都会偷偷地溜进后房里悄悄拿几个吃掉,但是越吃越多,等到长大了吃腻了,还是那么多。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只见着他就追着他啄的母鸡也不见了,有一天邱宇好奇,问外婆:“外婆,母鸡呢?母鸡不见了!”
“上次你说很好喝的鸡汤,就是拿它炖的啊!”外婆放下手里的农活,看着睁着大眼睛歪着头问的邱宇,笑着说,“你还吃掉了两个大鸡腿呢。”
邱宇童年记忆里美好的事物少之又少,外婆就占了一大半,外婆斑白的鬓角,燥热夏天的蛙声蝉鸣中外婆轻轻扇动的蒲扇,以及不知道哪颗是外公的满天星河。
外婆填补了很多邱宇心灵上的空缺,带着他一步一步地去认识这个世界,让他不至于丢失人性中最根本的善良面和温暖面。
只是后来外婆病倒了,躺在医院里,虚弱地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那时候邱宇刚上初中,他每天放学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跑去医院看外婆,有时候外婆醒了,精神好点,才能和他说说话,但是大部分时候外婆都是闭着眼睛的。
“外婆,你疼不疼啊?是不是很疼啊?”邱宇握着外婆瘦削到血管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的手问。
“外婆不疼,外婆要去找外公了。”
“那外婆什么时候回来?”邱宇眼睛里噙着眼泪,声音有些颤抖,故作镇静地说。
“不回来了,”外婆摸了摸邱宇的头,说,“小宇要好好读书,乖乖长大。”
“小宇不想外婆走,”邱宇摇头,把眼泪给摇出了眼眶,“外婆不要丢下小宇。”
“小宇总要一个人长大的,”外婆从枕头下面拿出了一个戒指,颤颤巍巍地放在邱宇的手心里说,“外婆把这个送给你,这是你外公送给我的,等以后你遇到喜欢的人了,就把这个戴在他的手上,外婆保佑你们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后面外婆就再也没有说过话,医生说她已经开不了口了,一开口就会很疼,邱宇也没再和她讲话,只是每天握着她的手,帮她梳一梳她斑白的头发。
外婆走的那天邱宇很平静,他把外婆送给他的戒指戴在手上,目送着外婆离开,外婆再次回来的时候只剩一个小小的盒子。
外婆家的柿子树和橘子树也像是知道什么似的,那年冬天没挨过去,冻死了。
从前墙上只有外公一个人的照片,现在变成了两个人的。
邱宇选择了住校,他记得外婆说的话,要好好读书,乖乖长大。
他成绩一直都很稳定,没有跌出过全校前三,但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他封闭了自己的心,踽踽独行,孤僻内向。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去了网吧,认识了几个当时学校出了名的混混,也学会了抽烟。
那些人从不过问他的来历,他的身份,不在乎他经历了什么,带着他一起打游戏,邱宇上手很快,没过多久就精通了当时市面上主流的几款游戏。
那是少有的感觉,大家围在一起,没什么负担,说说笑笑,会因为一次胜利而欢呼尖叫,游戏打累了也可以一起去街上吃烧烤喝啤酒,说天说地。
“对了兄弟,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江守,要不以后一起玩吧?”江守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得灿烂。
桌上烧烤散发的雾气把街道的路灯熏得迷离,邱宇抬头看着江守和其他几个人,心里突然有了底气:“我叫邱宇。”
那是邱宇严格意义上的第一次社交,也是第一次交到朋友,江守和大家都很热情,邱宇也只有在和他们相处的时候,才能把在学校里穿上的厚厚盔甲给卸掉。
“邱宇!有什么事和兄弟们说!就算打不过,我们也要帮你讨个说法!”江守喝醉了,开始说胡话,但邱宇觉得他这句话是真心话。
“好!”邱宇笑着应他,然后一口闷掉了左手边剩下的半瓶啤酒。
邱宇第一次打架是在初一下学期,一个高年级的学生看他沉默寡言,觉得他好欺负,排队买饭的时候径直地插了他的队。
“出去。”邱宇很冷漠地瞟了一眼前面的人,淡淡地吐出了两个字。
“凭什么?你算个屁。”对方没好气地推了推他的肩膀,他后面的同学见势不妙都换了一个队排,避免自己被卷入其中。
“我再说一遍,出去。”
“你这个弟弟真搞笑,一幅拽样装给谁看啊?谁不知道你是爹妈生但爹妈不养?跟着一个老太婆长这么大,你有什么拽的,我今天还偏不出去了,我看你能怎么着?”
邱宇听到“老太婆”三个字,想都没想直接一拳挥了过去,打得对方愣在了原地,还没回过神来,邱宇就又是一拳打得他疼得瘫倒在地上。
邱宇似乎没有想停下来的意思,从路边找了一根木棍,对准趴在地上喊疼的人背上直接狠狠挥了三下,虽然全避开了要害的地方,但每一下都下了狠劲。
场面很混乱,高年级的学生趴在地上喊疼求饶,但邱宇置若罔闻,若不是旁边的同学拉开他,他估计能将这人不是打死就是打残。
这件事轰动了全校,邱宇被点名批评,写了五千字的检讨,取消了所有奖学金评选资格。
邱宇看了看校方对自己的惩罚,不动声色,最后点头接受,但只提出了一个要求:“你让那个人和我外婆道歉。”
这件事情发生后,所有人都对他避而远之,只有网吧里认识的那一堆“混混”觉得他做的很对。
“你说你,出事也不和哥几个说,就这么见外吗?”江守一把拍在邱宇的脑门上,有些生气。
“我打得过他,而且他都没来得及还手,就被我打趴下了。”邱宇笑着答,仿佛这只是一场闹剧而已。
“那万一对面有好几个人呢?你再厉害也不可能一个人打趴好几个吧?那个人还好是个虚张声势的怂包,要是真有两把刷子,到时候喊几个人在校门口堵你,你就吃大亏!”江守听了他的解释之后还是觉得有些生气,“你下次出事,必须和我们说,不然就不把我们当兄弟。”
“好!”邱宇笑着戴起耳机,“来,刷图!”
江守一听,也不在追究,跟着笑起来,喊:“好!兄弟们,继续刷图咯!”
在别人眼里,邱宇都是做错的那一方,暴力永远是解决冲突的下下策,但是江守他们不这么觉得,他们并不觉得邱宇做错了什么,忍声吞气解决不了问题,只会换来变本加厉地欺凌,只要作出反抗,不管是以什么方式,在他们眼里,都是对的。
“帅呆了邱宇!我觉得你这样简直不要太酷,那种虚张声势的傻、逼不给点颜色看看真以为自己能上天啊!”江守他们推完图之后一行人还是老样子来到网吧楼下烧烤摊吃烧烤,江守喝了一点酒兴致就高涨起来,站起来夸邱宇今天多牛多牛,还递了一根烟过去,笑着说,“不过,你这学习成绩这么好,还跟着我们又是逃课上网,又是抽烟喝酒的,不怕影响你中考吗?”
“不影响。”邱宇接过烟,点着之后猛得吸了一口,吐出一个大眼圈,眼神没有什么波澜。
“行啊!我们之中要出一个学霸了哈哈哈哈!”江守大笑起来,“到时候要是哥几个过得不好,还得仰仗兄弟你呢!”
邱宇歪了一下眉,看了看江守大笑的样子,心情也跟着放松了下来,笑着答:“好。”
按理说邱宇犯了大事,理应是要请家长做思想教育,可是他们并没有来,给了比钱私了了。
邱宇也没指望他们会来,每个月给他固定打生活费,邱宇已经觉得他们是仁义尽至了。
邱宇始终记得外婆说的那句话:“小宇要好好读书,乖乖长大。”
“好好读书”他做到了,“乖乖长大”他好像没做到,所以外婆应该是不高兴了,才会很少在梦里面来看他。
在学校里没人愿意和邱宇讲话,他就学会和自己说话,他每天都会写日记,很多都是说给外婆听的,邱宇在十几岁的年龄里就尝到了孤独的苦涩,经历了许多同龄人根本无法触碰的人情冷暖,他有着最为不堪回首的过去,但也有了最为坚硬的心石。
那时候初中毕业,流行着写同学录,没有一个人递过一张给他写,拍毕业照的时候他也没去,毕业晚会他也翘掉了,一个人躺在操场上面看星星,他知道外婆就是这众多星星的一颗,默默地看着他,可是邱宇一想到再也不能看到外婆了,就想哭。
学校里笙歌鼎沸,而邱宇却一个人在这热闹里面,觉得格格不入。
要是外婆在就好了,他想,外婆在的话,就会给他煲汤喝,陪他看星星,给他唱歌。
“嘿!邱宇!一个人在那里干嘛!走啊!一起打游戏去,出新地图了!”江守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朝着他挥手,大声地喊。
邱宇猛地回头,发现他们都站在不远处的路灯下,影子被拉得很长,他突然有些不知所措,愣了一会,喊:“好!”然后笑着跑了过去,一行人互相揽着肩,朝着网吧跑去,邱宇感觉自己像是在奔赴着一个光明的未来,被江守他们拉着,从周遭完全黑暗的地方寻找光源,然后一步一步冲出重围。
最后邱宇中考成绩斐然,顺利进入了一中。
上了高中,江守他们也渐渐和邱宇没了联系,偶尔聊聊天问问近况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我知道你肯定会在兄弟们追不上的地方发光发热的,”江守说,“你勇敢往前面跑,累了可以随时回头,我们都在。”
邱宇试着转变自己的生活方式,也试着和人沟通交流,但他紧锁着的眉头和身边的低气压总是让别人望而却步。
他看起来太冷漠,没谁愿意和冷漠到甚至让人觉得有些不礼貌的人打交道。
所以邱宇仍然交不到正经的朋友。
所以他和初中一样,照样逃课上网,抽烟喝酒,也认识了一些狐朋狗友,这些人都自称是邱宇的兄弟,但其实邱宇连他们的名字是什么都不知道,更遑论兄弟一说。
他们只是看上了邱宇的背景罢了,捅再大的篓子,只要不出人命,邱宇总能脱身。
为什么呢?很简单,邱宇犯事犯多了,邱爸被喊话开会喊烦了,索性捐了两千万给学校,堵住了学校的嘴。
他们仰仗邱宇的赦免令,出事都下意识报他的名字,所以落得邱宇声名狼藉。
其实高中三年,邱宇一次架都没打,人们对不熟悉的事物惯借别人口中所说来定夺了解,邱宇觉得无所谓,也不在乎,因为他觉得自己根本就不需要被人理解和认可,别人也无法理解和认可自己,因为他们没有经历过自己的过去,感同身受都是胡扯,真正让别人去经历一遍自己所经历的,是个人都不会愿意,除非那个人是傻、逼。
而现在,邱宇看着操场上军训方队里认真训练的夏添,突然觉得他很蠢,就像个傻、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