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禁后的街道寂然无声，偶有临街房中几处烛火摇曳闪烁，寒冷的北风不断吹来。颜尊抬头望望天，就着月光从街道快速闪过。

等了约摸一刻，一个黑衣蒙面的男子鬼魅似的悄无声息出现在他背后。

颜尊转身道：“找我做什么？”

蒙面男子道：“颜侍郎好不容易来一趟，何不随我去坐坐？我们定将颜侍郎奉为上宾。”

颜尊嗤之以鼻，“你们石蝎子的人都这么稀奇古怪、胆大包天？你也不怕我带着朝廷兵马来把你们一锅端了。”

蒙面男子笑着摇头，“你不会的。你知道我们的存在，对你只有好处。”

“是吗。”颜尊不置可否。

“你总不能一辈子屈居在这么个小小的侍郎之位上。你们颜家两个儿子，人家另一个怎么就能执掌天下军马、号令百万雄兵呢？啧啧，多么风光无限呐。”

“那是他自己的本事。”颜尊冷笑，“不要再来找我，否则我就把你们的存在揭发出去。”

蒙面男子半点也不害怕，悠闲地望着颜尊，“不不不，你不会这么做的。你要是真有这个心，我们早就不复存在了。不是吗？”

颜尊刚要反驳，蒙面男子抬手制止了他，“凡事都别肯定得太早才好。你怎么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呢？”

颜尊白了他一眼，无心再听他的废话，想要离开。

蒙面男子略提高音量道：“颜侍郎，在下听闻，颜大将军这些日子在中军帐里金屋藏娇，养了个极漂亮的男孩子在身边。是不是真的？”

颜尊的脚步登时一顿，猛地转身怒视蒙面男子。

蒙面男子悠然一笑，“颜侍郎龙阳之名早已传开，你又一向风流，这么漂亮的男孩子，你一点都不动心么？”

颜尊深深吸了口气，似乎在压抑自己的某种情绪，“他不是我大哥养在身边的玩物。”

蒙面男子挑了挑眉，道：“这么说，你的确动了心。”

颜尊没有反驳。

蒙面男子道：“颜侍郎你看上的人，就应该是你的。不是吗？”

见颜尊不答话，蒙面男子越发胸有成竹起来，“可你哪一点比得过颜大将军呢？”

颜尊道：“我大哥是一定要有儿子的，他不可能……”

蒙面男子打断他道：“颜寻是什么人，他这么多年杀伐果断，如果他真铁了心，谁能拦得了他？不说别的，当年太后要给他和昭宁长公主赐婚他都敢不娶，他怕什么？”

颜尊的脸色随着他的话渐渐沉了下去。

蒙面男子的声音带着些蛊惑的意味，“如果你要得到什么东西，应该寄希望于自己的本事去争去抢，而不是指望着别人哪一天不要了你再去捡。是不是？”

颜尊回到军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他听见军士们在议论，说大将军今日竟睡过了头，起来的时候比平时晚了足足两个时辰。

“大将军昨日一人战七将，斩其四伤其一，他肯定疲惫极了，多睡会儿也正常。”

“你知道个啥！以前十几年大将军打仗都不疲惫吗？他可从来没睡过头！我告诉你，昨晚大将军不是一个人睡的！”

“啊？什么意思？”

“那个小美人，你们记得吧，就之前一直住中军帐里那个——他半夜跑去大将军那里，就没再出来！”

“真的假的啊？没想到大将军还真跟他……也是，好多女人都没有他好看，要是换了我，我也……”

“你找死呢！当心让大将军知道！”

“嘿嘿，随口说说，随口说说，我哪敢啊。”

……

颜尊听着听着，渐渐攥紧了拳头。

·

与此同时，富庶太平了几年的江南突然爆发了一场巨大的地动，甚至波及到了都城上京。大地剧烈的震动令人站立不稳，巨响不绝于耳，建筑民房大幅摆动，最后一座连一座地倒塌。

当地官员很快将人口伤亡和财产损失情况上报天子，却没想到此时此刻的天子也染了极重的风寒，辍朝两日，由丞相沈清代为监国。

太后得知此事，又惊又痛，当即召来了司天钦崔瑾，崔瑾跪在地上，面色沉重，“启禀太后，微臣昨夜夜观天象，发现降娄星尾带白光，冲撞角亢。此乃天罚，祸当君，以致龙体不安，南方地动。”

太后蹙眉急道：“此星象何解？”

崔瑾道：“此星象主西北方有一人与陛下命星犯冲。此人正逼近上京，戾气甚重。”

“这人会是谁？”

太后指尖拿着一串佛珠，细细摩挲着。她手边放了一块安枕的白玉，触目所及处蓦地惊动了心神，她忽道：“那你且说，当如何是好？”

崔瑾叩首道：“找到此人，杀之。”

太后的眉头渐渐蹙起，似叠峦山川，曲折难平。她拿起那块白玉对着天光细瞧了片刻，一手重重拍在螺钿小几上。

太后道：“崔爱卿先退下，若有什么变数立刻来禀报。”

崔瑾恭敬退了。太后的脸色阴沉沉的，酝酿着无穷无尽的暴风骤雨。

兰嫣踌躇片刻，低声道：“太后娘娘，前些日子朱砂姑姑不是传信回来，说……”

“皇帝既然要接人，且让他接回来吧。”太后抛了抛手中的玉，神色冷漠而锋利，“接回来是一回事，他能活多久是另一回事。说起来，皇帝的病如何了？”

皇帝这一病，缠绵了五日有余。皇后便住到了偏殿，每天衣不解带地悉心侍奉，不再过问六宫事。其他妃嫔自然也想来照顾皇帝以求恩宠，却大多都被贵妃拦了下来。

皇后听说此事，哭笑不得道：“你也太小家子气，她们要来照顾皇上，让她们来就是了，何必都拦着？传出去也不好听。”

贵妃“嗤”了一声，道：“姐姐和我侍奉皇上，是出于对皇上的一片真心。她们要往皇上跟前凑，是为了给自己讨恩宠，却不顾太医叮嘱皇上病着，不许人多了聒噪。我当然得拦着。”

她顿一顿，道：“再说了，我也不是全都拦下来了，像文婕妤、庄贵人她们几个真心对皇上，想来看看的，我不就亲自领来了吗？”

皇后不置可否，揭开药罐盖子闻了闻，把药罐从火上端了下来，“拿碗来。”

贵妃忙拿了碗盛药，皇后道：“一会儿你去伺候皇上服药，我有些倦了，想打个盹儿。”

贵妃应了一声，又道：“那午后还是姐姐去向太后回话吧，我就不去了，太后一见我就浑身难受。不过没关系，反正我也不喜欢她。”

皇后忙掩住她口，警觉地看了看四周，郑重道：“不许胡说，当心隔墙有耳！”

贵妃噘了噘嘴，闷闷道：“知道了。”

等药微凉了些，贵妃端着药碗便去了皇帝寝殿，皇帝正披着衣服靠坐在床头，枕头边放着一摞又一摞的奏折。

贵妃轻轻将药碗放在一旁，抬手试了试皇帝额头的温度，蹙眉道：“皇上这还发着热，怎么就又看起奏折来了？当心身子。”

皇帝把手里的奏折叠起放到一边，揉了揉太阳穴，道：“听丞相说起江南地动之灾，忍不住看看百姓的伤亡情况。这一看之下，头更疼了。”

贵妃立刻摘下手上珠玉缀饰，沾了些薄荷脑油轻轻为皇帝按摩，温婉道：“丞相是四朝元老了，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他肯定能把一切都料理好，皇上安心。”

皇帝微微舒缓了眉心，道：“若是朕没生这个病，本该亲自去江南看看。丞相能处事是一回事，朕这个皇帝能不能让百姓满意是另一回事。”

贵妃笑道：“所以啊，皇上才要好好保重龙体，快些把病养好。等皇上好了，让姐姐陪着皇上去江南安抚民心，百姓们必定感念帝后恩德。”

她说着把药端到了皇上面前，“皇上把药喝了吧。知道皇上怕苦，蜜饯也备好放在一边了。”

皇帝憋着气一股脑把药灌了下去，苦得牙关紧咬，贵妃忙把蜜饯碟子端了过来。

皇上缓了一会儿，侧头看了看贵妃的小腹，眼神愈发温柔了，“你还有着身孕，还是别天天来服侍朕了，当心过了病气给你，也累着你。”

贵妃断然道：“不，臣妾只要陪着皇上。再说姐姐照料皇上也辛苦，臣妾不能在一边看着。皇上不知道，姐姐这阵子又要照顾皇上，又要照顾皇子和公主，每日两头跑，可累坏了呢。”

皇上笑着摇了摇头，“你们这姐妹俩，真是有趣。皇后在朕面前说贵妃怀着身孕，还每天殷勤侍奉朕，实在太辛苦了。你又在朕面前说，皇后两头跑可累坏了。后宫妃嫔要是都像你们姐妹这样，这后宫也就安宁了。”

贵妃玉白的脸颊泛起一丝红晕，含笑低低道：“臣妾和皇后姐姐毕竟是亲姐妹，皇上和姐姐，还有腹中这个孩子，是臣妾在这宫里最亲近的人。”

二人笑语了几句，贵妃忽转头道：“本宫有些饿了，你们去御膳房拿些糕点来，还有皇上最爱吃的桃花露。”

宫人依言退下，贵妃这才俯下身，在皇帝耳边轻声道：“皇上，臣妾得了消息，太后传了司天钦崔瑾进宫，问了江南地动和皇上染病的事。”

皇帝微微敛容，道：“崔瑾说了什么？”

贵妃道：“崔瑾说他夜观天象，发现白尾降娄冲角亢，主西北方有一人，与陛下命星犯冲，以致招来灾祸。还说要找到此人，杀之方可消灾——之后兰嫣还提到了朱砂。”

皇帝眉心微曲，“又是这个崔瑾！当初朕原本想把颜寻差到西南驻军，那里好歹气候温和，物阜民丰。就是他向母后进言，说颜寻的命格与西南相克，朕才不得已把颜寻派去了塞北那种苦寒之地。如今竟又来危言耸听蛊惑太后，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贵妃道：“臣妾和皇上一样，一向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可架不住太后她老人家深信不疑啊。可是皇上，臣妾不知崔瑾所指的，究竟是何人？”

皇帝眼中闪过一抹无奈，“说来也巧，即便朕不信，可崔瑾这话却不得不让朕想到他。想必母后想到的也是他。这下可好，又多了个借口在母后手里。”

这话说得不明不白，贵妃一点也没听懂，皇帝又道：“过几日他应该就会到上京来了，到时候朕再与你说。”

贵妃乖巧应了，又继续给皇帝按摩头部，皇帝随手拿起一本奏章接着看了起来。

恰在此时，太监进来禀报，丞相沈清求见。贵妃正要出去，皇帝抬手道：“不必出去，你就在屏风后坐一会儿吧。”

丞相送来的是一沓国书，奉到皇帝面前，道：“启禀陛下，此等大事，臣不敢擅专，这是渭燕、冶罗、北煌、青韦、奚楚五国送来的国书。陛下万寿节将至，五国国君上表道贺，皆称愿遣使至上京为陛下祝寿，并请求联姻。”

“联姻？”皇帝瞥了一眼屏风，轻咳一声，“朕……”

丞相目光随着皇帝看去，瞥见一抹女子青色的裙摆，当即会意，笑道：“这联姻嘛，除了娶还有嫁。五国中，冶罗和奚楚的国君年纪尚轻，其他三国也有未婚配的太子。虽说皇上的两个公主都还小，但皇上不是还有一位未嫁的妹妹吗。”

皇帝松了口气，思忖道：“朕有三个皇姐，都已经下嫁，只剩下昭宁了。但她……这个朕再想想，爱卿先退下吧。”

丞相躬身退了，贵妃忍着笑从屏风后头走出来，半是撒娇道：“渭燕便罢了，那是臣妾和皇后姐姐的母国。那么其他四国争这一位长公主，可不是要抢破了头？皇上为着不厚此薄彼，恐怕得再纳几个爱妃了吧？”

皇帝转脸看着她，带了几分疼惜与娇宠，“行啦，你还在屏风后头的时候朕就闻到酸味啦。”

贵妃娇声道：“等新人来了，臣妾便乖乖收拾东西，住到那角落里发霉算了。”

皇帝忍不住笑，“朕怎么可能和所有国君联姻？联姻为的是朝政稳固，这也是亲家那也是亲家，亲家多了便不值钱了。”

贵妃撇了撇嘴，这才缓下脸来，侧头道：“方才丞相大人提起昭宁长公主……昭宁长公主其实早该许配人家了，但听说她一直只中意颜大将军，还说过此生非他不嫁这样的话。太后为她选了好几个世家公子，她都瞧不上眼，气性颇大——恐怕她不会愿意去联姻吧。”

皇帝沉吟片刻，缓声道：“昭宁不是朕的亲妹妹，是八皇叔家的女儿，昭武王的亲妹妹。只因合太后眼缘，便被太后收做了义女。太后待她倒是视如己出。”

贵妃若有所思道：“视如己出，到底也不是己出。臣妾听闻，两年前太后曾跟颜大将军说过，昭宁长公主很喜欢他，想给长公主说亲，但颜大将军却百般推辞，惹恼了太后，太后才更不喜欢他的。”

皇帝颔首：“颜寻推却不过，还来找朕帮忙，说什么也不愿意娶昭宁，那表情跟见了鬼似的。”

贵妃忍俊不禁，低声笑道：“昭宁长公主也是出了名的美人，大将军怎么就看不上呢？臣妾想着，太后生气恐怕不全是因为大将军驳了她的面子，而是太后知道，大将军不肯娶长公主，是因为怕自己的枕边人有异心。这明面上是赐婚，实际上却是太后安了个眼线在大将军身边。”

皇帝无奈道：“朕知道你聪明，但这种话在朕面前说说就算了，可不许跟别人说。万一传到母后耳中，朕可护不了你。”

“臣妾明白，不过是仗着皇上宠臣妾罢了。”贵妃笑生生道，“那么皇上万寿节时，大将军也该凯旋了。到时候昭宁长公主一定又会求着太后赐婚，大将军若是再这样推脱，也实在说不过去了。皇上心疼心疼大将军吧。”

皇帝道：“那依你说，朕该如何？”

贵妃柔声道：“在太后开口前，先给大将军赐婚。选个好人家的姑娘，也要大将军中意。臣妾想，太后应该也不会让一个堂堂公主去做臣子的妾吧？”

皇帝略一思索，掌不住笑道：“朕想起来了，颜寻的生母是渭燕摄政王爷家的淳懿郡主，那他便是你和皇后的堂外甥。说来说去，你就是为了他的婚事。”

贵妃嘻嘻笑道：“臣妾和皇后姐姐这段时间看了好几个好姑娘，就看皇上依不依了。”

“好好好。”皇帝道，“你们先挑着，等颜寻回来，他看中哪个朕就把哪个许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