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伞
小说: 乐色车 作者:远鹤渊殊 字数:7950 更新时间:2021-08-24 07:21:07
《十八伞》
1、秘密
这是一个秘密,属于两个人的秘密。
十月十六日在三中一班,雷狮坐在第六排靠窗的位置上课掐着笔写了几十遍格瑞的名字,几十个骂他的词语,譬如:贱◆人,狗逼,杂种,诸如此类的侮辱词汇。他把好兄弟的脸面扯到地上踩,但没有任何人发现他不是格瑞。最喜欢格瑞的老师,三年的同学,每个人都认为他就是格瑞。白衬衫,秋季校服,神情稀碎的好学生格瑞。他回答问题,在篮球场打球,扶额头写字,虽然他写的是脏话,夹杂着一些划掉的句子——我是金鱼的人质。亲爱的我在这里,纹一片藏身的珊瑚丛。我在这里为了你付出前程。我爱你我爱你。但没有人发现异样。
下午,他怀揣这两页无用的呻◆吟爬出学校,跟着一只猫穿过草丛,在某个巷子里遇见抱着猫坐在垃圾桶盖上的格瑞。格瑞说,你最像我。雷狮耙耙头发,露出黑色发根,骂道:像个屁,怎么样?猫咪唤两声,把格瑞的声音搅散,脊骨缓缓脱出臂弯,逃去远处。“爸爸老派,已经不是年轻人很久了。”雷狮看见他稀碎怪诞的神情,忍不住踩地,感到格瑞不是格瑞也已经很久了。
他的后妈,不,说不清楚。那个人到底算格瑞的后妈还是后爸,总之他亲爸带了个男人回来,宣布他们的关系,法律不承认,社会不认同的私密关系。是妈妈。他爸在某个深夜告诉格瑞。他为此努力拼凑稀碎的神情,希望能在希冀中给他爸一个完整的暗示,但是没有做到。叫嘉德罗斯的男人咬烟,递出淡漠眼光,把他搅得更碎。他不懂。老派,拘谨,直着腰印刷严肃的爸爸,怎么会引来这样奇异的男人?难道因为他古板的自律,还尚存的少女笑靥?
格瑞对着镜子,水面,墙面反复观察自己。他和父亲没有一处相似,完全是妈妈的产物。包括枯燥印刷而出的严肃也不拥有。妈妈用温柔笔触,艳◆情的颜料绘成他,刻薄破裂从笔触中钻出来。在那个夜晚,雷狮感到格瑞不是格瑞的前一天,他折在爸爸门前,掌心下的地砖迸射出爱的温度。他的脸对着卧室床,他好像有些明白嘉德罗斯为什么来。不一定是因为爱,但他把爸爸杀得噗噗,杀得哀喘,他的双手像格瑞按地一样按在爸爸塌陷的腰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格瑞古怪地扯出笑容,折断在门前想:原来爸爸是一把旧伞,因为嘉德罗斯的出现嘎吱嘎吱地撑开,淌一床的雨水。而他,就像爸爸放弃妈妈一样,被放弃了。 “ 原来大人必定胜利。”嘉德罗斯听见他的声音,转过脸看他,无声喊他滚开。
于是有了这个秘密。
当天格瑞没有回家。他到雷狮家里住,穿六中的校服,在阳台和雷狮一起洗刷穿过的三中校服。雷狮把衣服捺在搓衣板上搓洗。格瑞不喜欢洗衣服,甩开拖鞋,光脚踩进水盆,几次踩到雷狮的手,脚划过珊瑚纹身。他们睡在一张床上,两双腿如藤蔓般纠缠,不知是谁的脚先靠过去。雷狮亲亲格瑞,格瑞耷拉着眼皮,锁骨下的金鱼烧得翻腾。
“你喜欢我吗?”雷狮怜爱地抚◆摸着格瑞的后颈,把头搁在他枕头边。格瑞用无辜的眼光凝视雷狮,好像雷狮提出这个问题,是雷狮的不懂事。
他揩一下雷狮的眼角,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最像我。”
“我又不想做你的好朋友。”
“但你就是。”
雷狮烦了,推开他,翻身对着墙面闷闷地舔掉流露出的爱。格瑞想了一会儿,伸手来抓住雷狮的手腕:“ 我只认得你。”雷狮便不再动,有他自己的气性,不愿意随便说几句就妥协,但也就这样了。他知格瑞念多年书,说话却乱七八糟,颠来倒去只会几句。幼稚园时就这样,不会表达情绪,总是输,总是受委屈。他们一起,从那时候就在一起,几乎形影不离。关于他们幼年的故事,对格瑞来说大概像格瑞的爸爸,不存在很久了,但雷狮始终记得些——芬芳馥郁的野花田,悬在藤树下的秋千,日光毛茸茸地闯入他们受伤的眼睛。他对格瑞说:“ 太阳会落,月亮也会落,每天都是新的太阳和月亮,但我每天都爱你,就算每一天都是新的我,我也爱你。所以你不要哭了,我会保护你。”这句话或许还存在于格瑞的潜意识中,就算作恶他也只会考虑雷狮来做同谋。
“你喜欢那个新妈妈,是吧,那个男人。”雷狮翻过身来,眼光披着月,窗子上衣服的水残酷地砸在窗台又滚入他眼。格瑞想了想,又想了想,想嘉德罗斯凌乱的长发,雾面红唇;想他对老派父亲屠◆杀,使他怨怼折断的那个黑天;想他沉沉意态,嘴角是个尖酸的谎言——格瑞喜欢这样的男人吗? 长着一张那样冷硬的脸孔的男人?他为什么不喜欢雷狮,雷狮爱他这样久,他却把爱更迭为认得——他真的知道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吗?
“我爱他。”他很轻很轻地说。“我看到他就觉得我爱他,我因为爱他而恨爸爸。”
如此,这便是爸爸不再存在的缘故。
2、爱的旗帜
“哝,你爸爸呢?”嘉德罗斯问他。
他转过脸,像是刚清醒,空白试卷把他的意识吐出来,湿湿的内◆裤顿痛。嘉德罗斯坐在浮台上,佝着背看这座海滨城市瑰丽的夜晚。他从上海过来,没有见过这些,所以很难看厌。但格瑞早已憎厌这些了,把头搁进臂弯,偷窥他的背影,答道:“不知道, 好多天没有回来。”嘉德罗斯在花盆里灭烟,抻长手臂去够茶几上的手机,长发藤蔓似的咬住手臂上的纹身。格瑞把目光嚼碎,走进厕所,一径吐进垃圾桶,连同内◆裤与活路。
事迹败露一直在他的预想中,但今夜注定平静。无人接听的电话,充斥白噪音的电视机,以及宿在沙发上等爸爸回来的妈妈。格瑞穿过被月光噎住的客厅,来到他身旁,缓缓蹲下来注视被他窥探的男人。他感到咽喉被刺穿,难言的隐痛把他扪住。他把头搁在嘉德罗斯弓起的身体的空隙中,合乎逻辑地填满此处。他终于安静下来,再没有任何东西鼓动,于躯体上游走。这就是爱人,但不是被爱。于是好困难地在此刻细致地缝补起躯体的裂痕,明天,这一切都会挥别,湿哒哒的父亲就要回来。
“嘉德罗斯。 ”他念很多遍,只有这次清晰,其余时候,他都称他为妈妈或者他,“ 我会赢。”如果一败涂地,不过印证大人必定胜利,印证二十七岁嘴唇向很多人撅起的嘉德罗斯绝无可能转向他。他举起一定会赢的爱的旗帜。他隔着衣服吻了吻嘉德罗斯柔软的腹一就像 雷狮在床上吻他。嘉德罗斯有所察,过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捏了捏被吻过的衣服,很低地笑了。
“赢得了谁。”嘉德罗斯叹息。
3、最佳演员
喧响哽在篮球场。格瑞抱着篮球望向球场边穿着便服的男人,他和罗班站在一起,在等他过去。他的心不在这里,眼光在他们的身上漂浮,游荡。很快垂下头,把那块骨头露出来,然后走过去。他们的目的地不是办公室,而是审讯室。白灯惨白地泼到格瑞脸上,格瑞歪着脸,耷拉眼皮。
“十月十六号你在哪里?”
他被拷问住了,先是发出一声状况外的,短促的:“啊?”从来没有人问一个学生关于号数的问题,他们都说周几周几,从没有人告诉他要记住周几之外的数字。他磕绊地确认今天是几号才掰着手指往前数。当他确认了那天是周五,他说:“在学校上课。”
回答保持一种朦胧。他想接下来他们会说:“说实话, 隐瞒对你没有好处!”他们确实这么说。他可以猜到。畏惧和不解从他身上倾泻,目光中两个刑警的脸拉伸成不可分辨的形态,犹如两块膨大的烂疮。格瑞忍不住舔唇,反问:“什么实话? ”潜伏在语言下的暴力和暗示被避开,同时表现出沮丧。
他从来是好学生。这样的好渗透在他躯体的每一个空隙,成绩好作风好,脾气好,都可以引申为“老师”的所有问题他都能“如实”回答,再往深想便是所有“别人”的问题他都会给出“别人”想要的回答。这是他的好,他的好是不加以区分的。我们不知道是不是他表演出来的外在形象,一层社会所需要的皮囊,但我们都愿意相信自己看见的形象,直到真相翻出,才会诧异,为自己的轻信而咒骂和失望。
他们又问:“ 你爸爸一直没有回家,你不担心吗?”
格瑞抠指甲旁的倒刺,轻声答:“他不担心我,我也不担心他。他经常不回来,我早就习惯了。”所说的每个字整整齐齐排列,表皮是抱怨,内核是希望,下锅烹炸了端到警官们面前,吞下前撒一点真挚的糖霜,看起来是如此佳肴。格瑞在心里笑一下,竭力维持着表面的落寞,确保它严丝合缝地铺在眼睛里。
他们推出两张照片。格瑞先看他们,才捡起桌面上倒扣的照片,正面是一个人的死状,他的爸爸被一把复古黑伞贯穿腹部,凶徒甚至将伞撑开。肮脏可怖,格瑞向后弹射,椅子发出尖喊,非常地害怕了。
“你认得他吧。”
格瑞不言语,身体向前倾,不确认不敢信不愿信,一个个念头发涨从他背部凹陷中滚落。警官来不及分辨其中细节,格瑞已经抬起头,以泪眼瞪视他们,槽牙紧咬,牙关收拢了:“ 所以你们是告诉我爸爸死了?那么之前的问话是为了什么?怀疑我——杀了他?”他掷地有声同时悲愤异常。若非伞上有格瑞的血迹和指纹,他们会掉入他创设的情感死角,随即被斩杀,惨败。但大人必定胜利。
“你再仔细看看,回答我们的问题。”他们紧紧追迫。全然不在乎格瑞如何落泪,如何受伤,如何愤怒,如何憎厌。格球用手掌拭泪,将泪水沾湿的一绺发丝耙到耳后。把照片摊在桌子上,手指着发挥他的好。他说:“这是我爸爸,这把伞是我的。我妈妈送给我的,很少用它。上周三还是多久下了雨,用了一次——这里刻着妈妈名字。”他把伞柄处的花体字指出来,有意无意地避开死状。
“交代一下,周五你是怎么离开学校的。”警官麻木不仁。
这是一派流程,没有把握住完整证据时的态度。此刻,格瑞庆幸于嘉德罗斯的身份隐晦,不参与认尸也不参与别的其他。在使用那把伞之前,他擦得很干净,上面不会留有嘉德罗斯的指纹,只有他和爸爸的。最后,这件事和他们都没有关系。
他们要诈出答案,格瑞只会递交白卷。
“我周五在学校念书。”格瑞重复完便静默地垂泪,不多时昏昏地把额角搁在桌面上,他的好似乎已经到了尽头,只等一个时机,一个欢乐的险峰。
“他们说你和你爸爸关系很不好,你母亲就是因为你爸自杀的是吗?”
“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和嘉德罗斯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爸爸的情人。情人吧。也可能是妈妈。”
“你和他关系怎么样?”
“就是那样。”
他说的话携带着馥郁的模糊,存在诸多疑点。可是谁也没有证据,耗费七个小时,进展微小,陷入难言的困境。
4、《结婚记》
他与雷狮的关系磊落,即便警方找到雷狮询问,雷狮也并不慌张,坦然且不耐烦地陈述他们早就虚构好的真相。而嘉德罗斯十月十六日至十月十八日在成都音乐节演出,他对爸爸的死一无所知,视频资料和人证整齐摆放在堂上。格瑞在朋友圈看到他的演出,感到或许混摇滚的皆是如此不拘一格,亲吻毫不吝啬,只为表达情绪。他同别个打啵。正是那个时候,爸爸遇袭。
周六格瑞所在的吉他班要路演,格瑞报名要去,他老师也希望他多去历练。雷狮跟他在一个音乐培训中心学鼓,这个城市太小,太小。不应该那么小。否则雷狮的路演不会和格瑞一起,拿到的谱子,更不会是《结婚记》,而《结婚记》不需要他那样的鼓。格瑞周五给嘉德罗斯写了张纸条塞进他卧室门缝里,写了很多遍,原本他写妈妈。觉得不好,快速划掉。爸爸死了,妈妈就不是妈妈。于是他重新写嘉德罗斯,只写这个也写了很多遍,念喜欢的人的名字和写出来一样困苦。于是最后他写:周六在小区旁边的广场,我逃课路演,你来看吧。晚上八点半。
一切准备就绪,雷狮坐在架子鼓后边,凝视抱着吉他远望的格瑞。他敲敲鼓面,使格瑞转过脸看他,他像吐泡泡那样吐出陈述句:你知道我爱你。我爱愚蠢,枝丫整齐的你,这是你对别人唱《结婚记》也改变不了的。格瑞定定地看着他,眼光将他钉在乐器后,脸上簇出新颜色。半晌,格瑞掉过身,什么也不说。天黑沉沉地压下来,灯牌给格瑞渲一层酽酽的水雾。其实第一首歌不是《结婚记》。路演也不是八点半开始,格瑞留的时间不对,担忧嘉德罗斯不来。
嘉德罗斯在他那里的形象过于笼统,这有点可笑,他因为一个笼统的形象而深感爱情如生滚。他在路演中笑一下,停驻的听众断断续续,对面的大厦在修建。嘉德罗斯从拐角处转出来,穿爸爸的薄外套,长发辫成一股,像根上吊麻绳那样晃荡,真正的妈妈的尸体就挂在它蓬松的尾端。摇曳,把大厦摇塌。
他哽断,声音淡泞落地:如果可以,和你一直在一起。变成你喜欢的,随便什么动物,我都愿意,一只蜊蜊蛄,一坨水母,或者一头披毛犀,咬着嚼子,养在泳池,胆子很小的鲸鱼……你囚◆禁我,在你扑扇着翅膀的爱里。让我流着哈喇子,没脸没皮……
嘉德罗斯掉转脚尖,撇下一个弯酸的笑,顺着他来时的路离开。他不愿意再听这些被如果堆砌而起的欲望大厦中的呜咽。除去轻蔑,弯酸的一声笑,他几乎什么都没有留下。流动的灯牌光滑倒在雷狮身上,雷狮短暂地敲鼓面,定在最后一句——在这世界末日的夜晚,抱着看,卡通片。“ 如果”被击溃、撕裂、刨除,因此“如果”之后的所有也跟着坍圮。一切人间的故事都失去了开篇,失去走高或走低的趋势,一座大厦顷刻就消亡。世界末日真的来到他跟前,松懈了,于是掉入茫茫宇宙。
5、心惊肉跳所引发的
他把吉他砸烂,就在消防栓旁。琴身咔咔,琴弦嘎嘎。碎片血一般汨汨滚动,飞溅起来。 他的状态很可疑,他的好在凶残中彻底并奇异的消失了。雷狮想:他杀他爸爸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的眼光,神情和姿势。无论怎样看,何时看都只会觉得心惊肉跳,一生的心惊肉跳。格瑞不是格瑞真的已经很久了。格瑞猛烈、凶暴地踹无辜的琴。一些话沤在喉咙里,像泞淖里的虫,蠕动。
“我回家了。”格瑞说。雷狮看看地上的残局,看看身上的残局,揩他的脸,说:哦,那之后再见。他不言语,笔直地走出去很远,好似一簇簇飘渺的形态逐步凝实,蜗居到他的皮肉里。
他从厨房里捡一把刀,走过茶几时带倒花盆,洒落泥沙,撞开那扇大人的门闯进去,嘉德罗斯坐在床边抽烟。谁能想到他,这样一个好学生,从头到脚都充斥着空白,贫瘠的好学生会扑倒他爸爸指定的后母,率先比着他的脖颈划开一刀。手掌按捺在嘉德罗斯脑侧,把他压倒,野性和凶暴把格瑞的理智封住,或许他一直没有过理智。
他第一次爱!爱了一个不该爱的人!如果他像爸爸哪怕一丁点,不完全继承了妈妈的姿态和意志,他都不会发疯!可是“如果”从来都是要被刨除的假想,没有“如果”。
“嘉德罗斯,嘉德罗斯。”他喊他,声音好似从阴曹地府归来。嘉德罗斯被压得不能动,劈开眼角斜视格瑞,大骂:“滚!”
“你亲了很多人,给了很多人眼神,我爸爸你也给。为什么不给我?”他塌下腰,用额头砸嘉德罗斯的脑袋。“ 我很喜欢你,你知道我喜欢你吗?”他的表情是冷峻的,用非常的自持表现不自持。
嘉德罗斯动了动手指,那把刀从他手背穿过,将他钉入床。血一股一股地往外涌。这段时间里格瑞流了太多泪,为了演戏,为了杀人,为了得到得不到的东西和人,流的虚伪的水。但在此刻他一滴泪也不会有。他静默地看嘉德罗斯流血,看他惨痛的发白发涨的脸,有点想把他抱到臂弯里。可惜不行。他原来不明白,以为爸爸死了,他就可以抱嘉德罗斯。然而爸爸死后,嘉德罗斯也可以是爸爸的,只是剖出来一半多,还给嘉德罗斯自己。他唱完《结婚记》就晓得了。除非死——不, 就连死了也不是他的!他把刀拔◆出来,背对床铺走到窗子旁边,比着差不多的位置也划了一刀。不很痛,只是血淌很快,死不了的。
他原是告白,结果劁去他大多数的祈愿。
嘉德罗斯扑上来,按倒他,受伤的手打他,长头发扑朔地摇晃,血落到他的脸上,痛游得很远。他瞪视他,刀紧握在手里想:嘉德罗斯肯定很少打人,没有他凶狠,也没有他残暴。
“你爸爸是你杀的吧。”他累了,喘着气坐在他的胸口,膝盖卡住手肘,双手掐住他的脖颈,垂着头,惟剩一幅骨骼突出。格瑞不言语,拿畜生的眼光看他,不起波澜。他不需要回答,他心里有答案,只是告诉格瑞,他知道。
“ 他的性格是不会得罪人的,如果不是你,不会有别的答案。”他看一眼刀,看一眼伤手,笑说你又杀不了我了。
他渐渐合上眼睛,咕哝着无关的话:“所以,大人必定胜利——” 一道橘光落到他脸上,他比死了的还死得要彻底,脸皮下现出很多种颜色,紫色,白色,青色等等,无一不是痛苦。
嘉德罗斯松了力气,垮下肩膀,摊开手掌抹他十几岁年轻的脸:“ 赢的从来不是大人,谁赢得了谁。”
6、一汪海
原则上来说,格瑞不喜欢去海边,但雷狮提出去海边玩时,他又没有拒绝。他好少说不,在面对雷狮和嘉德罗斯时尤甚。他袭击嘉德罗斯之后他们又有一个多月没见,三中和六中好远,他们没有频繁地再跨越半个城市,到中心点见面,拥抱,勾手,去篮球场打球。他们之间完全地横亘着一个嘉德罗斯。不怎么出现,不怎么说话却无处不在的嘉德罗斯。
雷狮在公交车站牌下等他,帽子拉低盖住脸,树影婆娑,鬼影憧憧。他远远地望他,他似乎有所察觉,撩◆起帽子和他对视。雷狮喊:“过来, 我们先去7-11买东西。”他们去7-11大多数时候买烟,不穿校服,板一下脸很轻易得到。多带两瓶水,坐公交车奔海边去。路上他们开着窗抽烟,白烟卷着风往后跑。雷狮贴着他的肩膀耙他头发,烟灰掉进发丝里,他也不在意,歪着脸看窗外匀速略过的路景。
“你觉不觉得,好像一部电影,这外面,这海岸,我以前从来没有发现过。”格瑞轻轻说。
雷狮瞥一眼窗外,石岸,海浪,天边,少有人烟的大自然的海。他们像独角鲸,呜呜地行进,奔它而去。坦坦的海掀起棱角的石岸,舔舐最近的天边。格瑞的脸被天光印得透明,皮肤下的细血管火星那样鼓动。蓝色渗透出来。雷狮拿下烟,凑过去吻一下他的脸:“每个人愿意看的世界不同,你看见海岸,我看见你。”
格瑞静静地,表示认同地点头。
车泊在路边,他们跳起来下车,从斜坡冲下去,带起烟尘。雷狮顶住滤嘴,奔跑时吐出去。格瑞尖叫着撒野,自石岸冲入浅海。雷狮坐到石头上,把鞋踢掉,叫道:“不要游太远! ”格瑞从水里钻出来,仰着脸,脖颈上的痕迹清晰。他游过来,攀着石岸说:“你帮我做了那些事会害怕吗?”
雷狮向前佝下腰,很用◆力的模样,说:“不会。替想要逃课的好学生上一天的课,怎么会害怕?”
他说我原本也不怕,但知道嘉德罗斯知道之后做了噩梦。醒来之后想去见嘉德罗斯,但嘉德罗斯已经走了。他可能永远也不会回来了。我感觉无法接受的害怕。
雷狮捏捏他的耳朵,“ 所以你带了刀过来。”他指出他藏刀的位置,手伸过去,被避开了。
“如果今天接受不了,先不要接受,以后能接受了再说呗——”
格瑞突然流鼻血,打断了雷狮的劝慰。他随便揩一下,沉入水中,好明显拒绝雷狮的触碰。雷狮滑下水。只剩两瓶水偎在石岸。雷狮看见他破出血雾的脖颈了,他的眼光像畜生一样,不懂人,不懂感情,不懂世道的一切。但他顿时懂得雷狮眼里的含义。他把刀丢掉,不再切割被刀刃撕扯过的脖子,向雷狮游去。如小时候般紧紧拥住他。很快就会死。
雷狮从海里望出去,突然感到十多年的生活毫无意义,那些血像是从他人生中涌出来的,而非格瑞爱的倾泻。日光灼灼。他吻他的头发,从海里冲出来,尖喊:去他妈的!
7、音乐节的故事
嘉德罗斯的乐队在遇到格瑞爸爸那年,在那个老派男人的辗转之下重组。找回离去的队友,就好像他的乌托邦被一个有心的人一片片拼回去。没有人能够抵挡住这样的诱惑,不管是依靠依赖还是别的什么,在那瞬间都无限趋近于爱。所以他们在一起理所应当,比乐队解散还要理所应当。他很爱表白,经常凑在嘉德罗斯耳边说,我爱你。嘉德罗斯没有回应过,起先他不明白为什么,后来好像明白了,但说不清楚。虚设的爱的亲吻从他耳边爬走,最终远去。
格瑞爸爸死前,他在音乐节上,在排山倒海的欢呼声中,突然想起格瑞偷窥的恍然的眼睛时,意识到无论他与格瑞爸爸走到哪一步,多趋近于爱,都不是热烈的凶蛮的爱。就像他对任何人敞开的亲吻,性,那和爱无关,那只是一种兽的本能。人类总是分不清爱与欲望,或许真的只有野兽才能将性与爱完全结合。
“哝,天马,爱一个小孩怎么办?”他在后台问天马。
“小孩儿?那你好容易死哦。不要犯罪啦,真的好容易死。”天马递烟给他。
他吸一口烟回道: “也是。”
8、如果可以
案件以诡谲的结局落幕,悬案,或许,嘉德罗斯不知道,只是在二月十六号的一线下表演,唱了一首歌,叫《结婚记》。鼓手回家奶孩子,新鼓手叫雷狮。
他唱到:当渡渡鸟飞过了安贞桥,猛犸象在电视塔上嚎叫,你的美和好,仍会让我一生,心惊肉跳,我要蹲在你的身旁,乍着毛天荒地老——他也要为之流泪——如果可以,世界一定要裂变成无数个平行世界,否则,什么都是遗憾,谁都别想两全,也别想拥有一把十八岁的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