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我们手握星星
小说: 乐色车 作者:远鹤渊殊 字数:5500 更新时间:2021-08-24 07:36:10
如果可以我们手握星星
租住的房子对面阳台上供奉了一尊大佛,每天供台上都会出现一只被啃过的苹果,缓慢氧化的过程中淌出来的甜水浓郁饱胀。他总是坐在阳台上亲睹甜气迁徙日复一日地跨越阳台中间的海湾但没人能把它饮尽。大佛的金身逐渐褪色,他偶然地和放苹果的邻居碰面了:他蜷着手指,肉苹果般堆在大佛前,但他的眼光绝不落在大佛上,虔诚地握着自己吹出下作的泡泡,遂啃咬苹果,全然不避讳阳台上清醒的他。贪图甚么,饱含甚么?他不明白地耷拉下眼皮,意识点缀起泡酒的气味泅向隐晦的他处再也闻不见迁徙的腥膻的甜气,轻轻撇开眼前的大佛,吴邪便浮出水面,沤得惨白的脸泊在眼前。
灯光昏昏,他瞥见胖子已经醉倒在沙发上。吴邪。他喊。吴邪剥开眼皮,凝视他如同凝视日落,稍微龇牙咧嘴地笑出一蓬牙,挨着他的脸说如果,如果我没有去那里唱歌我就不会爱你了,我偏偏去了。手掌按捺在吴邪脸上,使其闭眼倒塌下去。红光印刷着他稀碎的神情,只有霎时的清醒,酒精和告白把他残余的理智扯成残躯。他垂着颈子,脸搁在掌心感到无止尽的晕眩,可怜的情绪化的一切缓缓孵化了。他捡起滚落的麦,重新更调曲目,时隔三年再开口唱歌。恍惚间回到彼时的晚上,他也是这样举着麦,一个人安静地唱歌,没有什么回应,偏偏有个人高声呐喊赞扬——张起灵,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做乐队!他说要。于是有了今天。有了今天的痛苦。他被歌词噎住,目光溃散,从眼睛里淌出无意识的泪,抽噎一声,拿手掌揩一下眼睛,撂下麦带着两个醉鬼回家。他有时想是否是他根本就不能对乐队有所期待,未有长久过,皆散落在各处从良,结婚,生活。马补的声音还在耳边:我不是真的想做乐队,我有更好的出路,吃不了乐队这碗饭。我退出。
我退出。张起灵无声重复这句话,眼前是墙壁龟裂线路纷乱的客厅和眼光滚烫的队友。他们需要一句话,乐队是继续还是拆散,电脑里的新歌也需要这句话,而这句话必须要由张起灵来说。张起灵望了望放在角落里的大提琴,用宣布的语气说:我换到鼓手。他还是没有像马补那样圆满地吐出“我退出”这颗牙齿。什么时候才说得出来,不知道,反正不是现在。他回到房间里继续做新歌的编曲,胖子拍拍吴邪的背说能继续就行,我先走了,你别想太多。胖子今天有场演出,四千块钱。吴邪愣愣地坐在原地,目光在大提琴和架子鼓之间漂浮摇晃。他很困惑,张起灵被拆散了那么多次都没有放弃大提琴,放弃想做的音乐类型,为什么这一次好像很轻地搁置了,说换到鼓手。他有着与生俱来的敏感,这不是个好的预警,泪流满面的时机温和地搁置在不远处。吴邪想要和张起灵说话,但在他的门板前退缩了,不知道要怎么说,愈是说话,愈是破绽。他听见新歌的曲调,听见胖子稀巴烂的唱腔纠缠成一句歌词:我终于发现早晨的天空是绿色的——我们用我们卧病的姿态创作出绿色的天空,然后马补退出腐生废物乐园,张起灵开始放弃。
天空到底是什么颜色?张起灵一壁想一壁垂下头捏疲惫的脖颈,听见外面响动,吴邪敲门小声问可不可以进来。张起灵答应,他便捧着平板钻进来坐到张起灵身边。新歌将要完全,吴邪不着急听最终效果,顶着一头亮片和烟气说:我来打鼓,我时间最多,除了做那些歌没有什么要做的,你还做大提琴吧。张起灵凝视吴邪,眼光从他的眼睛滑倒落到他的平板上,似乎已经找好老师,只要张起灵现在点头,他就来做鼓手。张起灵问为什么?吴邪便说我想你做你想做的。他被吴邪的眼光逼入某处,想起昨天晚上的吴邪,很快摇头:“不用。”他认为吴邪没有必要去学架子鼓,和胖子一样忙于奔赴的同时还要去学新乐器,只因为他要去打鼓,不需要那么辛苦。不仅仅是吴邪不需要。吴邪想说话,但张起灵并不再给他说话的时机,将他拖入新歌的完全又使他感到不自在。胖子和他的声音高昂,情绪给得很足,因为腔调而整体变形,张起灵听到几处问题,停下来调整处理,粉饰太平。他们应该练习一下他们的歌唱了,不过张起灵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情,全然不在乎,理所应当地嚼烂吞咽。
歌唱太烂的问题被他们稀少的乐迷偶发性地提出,语气高中女生一样,轻轻地滚过《早晨的天空是绿色的》碾碎甚么,驱散甚么作为主创他们都不知道,甚至马补退出的信息也没有什么风浪,寡淡地被掀翻过去。一种红插到他的胸口,极快地生出一簇花来。同一天他的手机屏幕砸出几道裂痕,所在的城市终于下雨,他躺在沙发上凝视落雨,手机和他一同躺着,碎片细闪般贴合在手指上,情绪倾斜滑倒。他翻身,头搁进沙发凹陷处,想到那尊大佛和十年的长途旅行。他的思想发生巨裂,回响早年的错误,展览吴邪的眼睛。他说,这不对。批判性地。十年前他也是个愿意把脖颈以下革除跟着乐队跑了的人,(不过高中没念完是他朦胧的憾事)自那一刻起他便在四分五裂的路上走远了,内脏留给暗裕(最初的乐队),皮囊留给西林记,还有一些组织在生生不息的生活中丢失,这是必然的过程,仅存的头颅被吴邪的眼睛冒犯了——没有一点怨毒,滚烫的。他突然想到一个小调,翻身进了房间。他创作总是随便。
吴邪和胖子唱完两场商演从隔壁市回来时新歌方向已经初具雏形,他们席地而坐畅谈新歌,在闷热潮湿摆满乐器线路纵横的客厅聊得沸沸滚滚。胖子和吴邪谈论风格是和争吵没有区别的互呛,张起灵耷拉着眼皮等待他们谈论结束,好把曲子敲定交给吴邪填词。通常他不参与进他们的语言游戏中,但胖子偏要问他:小哥你说谁说的更适合?两双眼睛把他瞅住,非要他立刻把选择做出来,他于是说,胖子的意见更适合这首歌。吴邪的眼神枯萎了,嘴张成圆满的形状,好像在问难道这首歌不允许饱胀吗?答案上是如此,但张起灵并不能在这个时机明确否定吴邪。这个“不能”太无缘无故,与他的人生信念相撞,发生一场火光冲天的意外事故。他笑一下,一切勇敢的颜色释出,不过他不需要在此刻说些什么。他们已经诉出所有应该有的话。是一种奇异的快乐。做乐队是这样快乐。
新歌确定后他们说:“来试试吧。”张起灵坐到架子鼓之后,他们归到各自的位置上,吴邪向右边望了望,掉过脸看张起灵说,你没有在这边我还有点不太习惯。张起灵拿一只眼睛看他,不言语,胖子拽过他叫道:你就扯吧!站这边小哥不就在你右边。吴邪踹胖子,又冲张起灵笑了笑。他们开始他们稀巴烂的歌唱时,邻居攻击墙壁,以此来对他们歌唱的反对并发出敬告,但无人理会。
吴邪唱:我们生活在一片没有绿意的荒原里面,我们都说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可以选。他的声音第一次这样扁扁的,毫无攻击性地低垂,他一贯的,Battle Mc的凶悍奇异地蒸发了,于是形成一个全新的问题:是谁让他产生了无序的变化?是他对乐队的爱吗?他克制不住地回头看张起灵,恍然自己不是真的单纯爱乐队的,在这一刻想起他对乐队的爱是从张起灵爱乐队开始的。张起灵的爱走满半个乐队再走满另外半个乐队,风雨飘摇地爱不同的乐队,通常只爱半个。因为不等张起灵完整地爱乐队的整张面孔,乐队的脸孔便已经撕烂了。譬如空庙宇。他听说过空庙宇成员之间的难堪和贴到张起灵面前的冒犯,更细致的暴力就不是他能够探听和窥视得到的。因为空庙宇还有音讯的只有张起灵,而张起灵不说从前的事。张起灵噗咚咚地敲击鼓面,回应他直勾勾地凝望,回望他的眼光好似穿透他的心,明了他的思想和并不真切的爱。我爱乐队这样的话完全归属于这首歌的名字,都是《二手谎言》。
那天是2019年4月25日,一个酒气过剩的晚上。他们自从相遇开始就总喝酒,张起灵起先完全不喝酒,后来也被熏蒸成能够喝几口的小鱼。胖子说:我们喝酒!他愿意把酒杯举起来,偏着脸从胖子倒的酒中看曲折的吴邪不痛不痒地撕开手指上的硬痂,吴邪察觉到他的目光,展露愚钝的未开化的笑容,分解在酒里的笑容,所以有所变化。他们都不太能喝,他只能在一个杯子里泅游,吴邪和胖子砰砰地撞杯,可能有四五杯的样子便全都昏昏然。吴邪从茶几另一角游过来,整体就像橘黄色的梦境一样轻轻摇晃,有一部分很清晰地,有一部分很模糊地。
张起灵搁下玻璃杯走近他,企图看清他。吴邪在那个时机里捧住他的脸,悒悒饱胀的眼光倾倒进他的眼睛,遂轻轻拥抱张起灵,头搁在他的肩膀上。而他像是只愚蠢的畜生,僵硬地被拥抱,被依靠,不挣脱,不拒绝,不言语。在眼神悲哀,宿醉的晚上,吴邪有说不完的话,张起灵被抱成装载话语的容器,无奈蒙昧地凝视,跟随吴邪,看他穿的白色衬衫,被窗边点的紫灯印刷一遍。听他说话,用崇拜的,瞻仰的语气说这些话:张起灵,聪慧,没什么不会的,原来不知道你打鼓也好,真他妈的酷——但是,你知道吗?我不如你聪明,不明白做乐队怎么会这么痛苦,这么不幸福。起先,我以为怎么样也不会这样的,他一壁说一壁瀑满怀热泪,我太盲目了吗?张起灵搭住吴邪紧鼓鼓的腰。
张起灵说:“对不起,是我的问题。”三年前张起灵被吴邪从酒吧里捡出来,坚定地选择他,从自己的人际圈里求来两个人,来完整他离开空庙宇之后难得的容身之所。他此前不知道吴邪感到不幸福,忍不住想大家是不是都觉得痛苦,都不幸福?不然为什么马补要走?他想到吴邪才二十四岁,去年刚得了干一票全国冠军,恢弘光明的另一条路在左边,但他站在右边。吴邪贴着他的耳朵说:“如果我愈发跟不上你了,你觉得很辛苦,很不幸福,你退出也没关系。”只是一念之差。张起灵突然明白他也是个好放弃的人,也是搬起来就能丢出去的大佛,佛头砸烂,满地稀烂的姿态。他原本被本心挽留,被吴邪的眼睛捕获,现在他被吴邪的眼睛放生了。这颗牙齿变得不那么难吐,只是他起先把牙收拢紧。
难得有live house邀请他们前去表演,胖子雀跃地扛着吴邪连蹦带跳,张起灵也发现胖子很年轻的姿态。只有他站在那里,像根陈旧的木桩。上台前,台下难得的爆发出尖喊,张起灵对吴邪说:坐我鼓上。胖子很惊讶地看张起灵又看看吴邪,但没有言语。于是,腐生废物乐园首次live house演出,不管听众们蹦得多么尽兴,吴邪总归没有离开过张起灵的鼓。他让他坐,他就真的坐。
胖子说他就是太听小哥的话,但凡可以少听一点也更自在。吴邪瞥胖子一眼,望望不远处收捡架子鼓的张起灵,可爱可怜地说:“之前他没跟我说过这种话啊,说不定我是第一个坐他鼓的人。”胖子翻白眼,有些想啐他,他又凑到张起灵旁边帮忙收捡架子鼓。胖子摇摇头只长吁一气,他亲眼看他们莫名其妙靠拢的,理解呢,又不能理解。不过做乐队也好在一起也罢,不开心就做不下去。他倒不那么在乎。
回去后的一个凌晨,吴邪起夜看到张起灵在阳台上跌了一跤,爬起来又直勾勾地盯着对面阳台。吴邪喊他,他就转过来,拿印着一道血痕的脸对着他。他们什么都没有讲,吴邪伸出手来把他的脸握住了,好像透明,他们这时候都是清醒的脑子,吴邪伛下脑袋说,原来我真的比你高一点点。张起灵稍微偏脸,很快地笑了一下,揩脸上的血却只是摸花了。
“你想吃苹果吗?”他挣开吴邪凝视对面。
吴邪想了想说:“现在不想吃。”
他站着发了会儿愣,随后回房间去了。吴邪困惑不解,还是原宥他。吴邪如果知道他在这一问一答之中做出巨大的决定,还会给他原宥吗?还会像醉酒时一样说你退出也没有关系吗?他从某个小型音乐节回来看到张起灵在收拾东西,他笑着问:“小哥要去哪里表演吗?”张起灵从眼角睨他,说:“我要退出乐队。”
吴邪在脑子里慢慢地过了一遍这句话,六个字带来的郁闷塞满胸腔。他可不记得他醉酒时说了没关系,不记得他说不幸福,更不记得他已经告白。他把郁闷烧坏,愤怒完全垄断了理智,失了控制,两步冲上去擒住张起灵,尖喊道:“你为什么要退出!”张起灵不说话,吴邪再次质问张起灵退出的理由,很失望地,很失控地瞪视张起灵。张起灵扯开吴邪,丢下鼓的零件,取过他还没来得及收捡的大提琴,在吴邪面前折断琴弓,嘭嘭两声,琴弦琴身都不复完整,碎片是坠落的尘屑四散纷飞了。他愣愣地凝视张起灵,如同凝视日暮。
他说:“吴邪。回去唱你自己的歌。”
吴邪猛地扑上去,高声呐喊:“一切都在变好,再等等上大型音乐节,开巡演也不是没有可能!是我做得不好吗?你为什么要退出——至少,至少不应该打坏乐器,你再去别的,别的乐队也不是不好——”他竭力想要张起灵留下,又觉得张起灵去另外的乐队发展也没有不好,他是矛盾的,没有了最初的愤怒,所以被张起灵无言的巨大气场倾轧了。张起灵搁开他的手,越过乐器残渣离开,和西林记的解散相似,大吵一架,悄无声息全部都走了。他现在也这样走了,一次没回头。他知道不能理会吴邪追问的脚步,不能犹豫在任何一个节点,否则他就会回去,所有人重复不幸福。从他开始学习◆大提琴,悲苦就一直跟随着他,家庭,学校,社会,每一处的瘘干都反射到他身上,他已经只剩下一个头颅,还要如此,还要从骨头里冒出病。瘘干瘦弱不会击倒张起灵,暴力淫秽也不会击倒张起灵,但是吴邪说不幸福可以。不能只有他一个人觉得做乐队是如此的奇异的快乐。有时候他也想,如果他遇到吴邪早一点,如果他没有跟着乐队跑掉,或者他根本不做乐队,那吴邪说爱的时候,他是否能够轻易地把身份转换到他想要的那一个。但是我们都知道,世界上从来没有如果。他登上列车时开始咳嗽,接着他有预感自己会咳嗽一生,做一件稳定普通,低调闪烁的事情。
乐队的最后一首歌在7月18日发布平台。张起灵在离开乐队前编完的最后一支曲子,胖子听完开玩笑地说看不出来张起灵也是一个浪漫主义的人。他没有料到吴邪会把这首歌公布出来,以一个完全的作品的身份,变形成陌生的模样。他听出来歌中有吴邪的人声采样,是吴邪对他的原宥。退出也可以,放弃也可以,不幸福可以,不爱吴邪也可以。因为吴邪爱他,所以一切都可以原宥他。胖子公布了张起灵退出乐队,今后他们三个人不再以乐队身份活动。张起灵听着歌缓缓卸下手上的戒指和手镯,看到吴邪回应乐迷的回应:他有他的打算,我留不住,我们还是好朋友,但我们只能到这儿了。他好像看见从这行字里看到吴邪扬起脸,两行热泪瀑下,还是不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