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出那是一节手骨，人的桡骨。

位于连接手掌和大臂之间的那一块，从来都是和尺骨成双成对的出现，眼下只有半边，显得形单影只的。

我身体内的恶鬼也发现了，如同让人操控的傀儡一般，张开嘴缓慢道：“晋女，你在……玩什么……花样。”

他的嗓子里像是卡着东西，不仅嘶哑，还难听得要死，一点都不像我本来的声音。

可能快变成鬼的东西都一个样子吧。

因为晋女的声音很明显也没好到哪去。

她长长垂着两只手，翻起肿胀的眼睛：“我的……女儿。”

我身体里的恶鬼说：“我的身体……把我的身体，还给我。”

晋女不接他的茬，往复道：“我的……女儿。”

我算是听明白了，这俩人是在这儿做生意呢，用骨头换闺女那种。

一个说我要买身体，一个说你先给我女儿，所以在这儿争执不休。

但是这跟我什么关系，为何要占着我的身体不放！

位于秦忆川鬼魂脑后的反骨重新发挥效用，我一个挺身，飒然冲向正与晋女对峙的恶鬼，可结果依旧毫无惊喜，身体里的恶鬼看见我，转过身，直接一口气将我吹到了庙门口。

我凌空翻了几个圈，和来救我的云二游撞在一起，叠罗汉般贴在庙门上，如两张纸一般轻飘飘地滑落在地。

我还有点掌握不好自己的灵魂，想爬起来都费劲，还是云二游托了我一把，让我从他身上爬起来，悬到半空，重新准备冲刺。

然而此时云二游却在我背后浅呼了一声：“秦兄，你……”

我回头看他，见他死死盯着我的肚子，顺着目光低下头，骇然发觉自己的魂魄似乎又散了一些。

而我身体上蔓延的黑雾也仿佛更加浓郁了。

苍天难不成是要绝我！

我不甘心，飘荡起来一次一次撞向本该属于我的身体，可每一次都没有靠近就被轰回来。

而且我的行为像是取悦了残暴的恶鬼，他居然不再和晋女交谈，反而把注意力放在我的身上。

我冲过去，他就将我吹回来，我离他远一点，他又一拍肚子，猛地将我吸回去，往复不止。

我像个皮球一样被摔来摔去，七荤八素间睁眼，刚好对上金黄的佛像。

是啊，这里是佛门圣地，怎么能让一个鬼怪在此作祟！

艰难地稳住身形，我趁被吸走的间隙朝云二游喊：“云二游，快去后殿，叫人……念经。”

云二游也想到这儿，匆匆应了一声，飞快冲向后殿。

晋女伸出黑绸般的长发去拦。

占据我的身体的恶鬼却好似毫不在意，他桀桀笑道：“去吧，去吧，就算你跑遍整个庙宇、整个村子都不会找到一个活人的。”

这话说得冰冷，即便只是无形魂魄，我也被这话冻得遍体生寒。同时也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但已没有时间求证了。

云二游被晋女拦了回来。

漆黑的头发将火红的云二游缠了个结实，云二游幻化成鱼虾，晋女便分出无数发丝将它们逐一击破，云二游无奈，碎成一地水渍，晋女见状，没有表情的脸上现出一丝冷笑，甩了一绺长发过去，很快就将水渍吸了个七七八八。

云二游被她吸怕了，立刻变回人形。

晋女撤回攻击，重新面对我体内的恶鬼：“我的……女儿。”

恶鬼见她这么许久都没有除掉云二游，也有些不耐烦，居然指着晋女破口大骂起来：“孩子孩子，你这个婆娘就知道孩子，活着的时候就知道围着丫头片子转，死了居然还惦记着这些小鬼，我告诉你，今天你不把我的骨头都找全，我跟你没完！”

晋女虽已死，但骨子里还带着对面前鬼的恐惧，那鬼向前进一步，晋女就瑟缩地向后退一步，等到恶鬼骂完，晋女也快退到屏障边缘，只是口中还坚定地念：“我的……女儿。”

仿佛天地上下只剩了这两个词一般。

我管不了他们之间那么多恩怨，只想要回我的身体。

在我又一次无头苍蝇似的冲向恶鬼时，云二游突然伸手拦在我面前：“秦兄等等。”

“干嘛？”我躲开云二游的阻拦，急道，“你看我的脖子都黑了，再不过去，我就要魂飞魄散了！”

云二游咬着嘴唇权衡片刻，下定决心：“秦兄稍等，奴家有一计，不知可行不可行。”

我说：“行不行你先行行看，行完之后再说行不行。”

云二游梗了一下：“行。”

说完，他转过头，向与恶鬼对峙的晋女作了一揖：“这位姑娘，奴家这厢有礼。”

晋女压根没把他放在心上，依旧故我地朝恶鬼要女儿。

云二游也不恼，立于一处较为安全的位置，继续道：“晋女姑娘，奴家有法子替你寻得女儿，若你肯信奴家，天亮之前，奴家必将您女儿交还到你手中，不知意下如何？”

晋女飞扬的头发通通静止片刻，突然毫无征兆地拧成一根尖锐的突刺，直指云二游，云二游不闪不避，反而扬起下巴正对向满脸惨白的女鬼。

我被他眼中的自信与笃定震慑住了，连扭头不看都没来得及。

这样的云二游，我没有见过，在我印象中，他是美的、是放荡的、也是爱哭的，他眼中含泪，嘴角噙笑的样子我都见过，每次都会为此心乱片刻，但没想到，最令我震撼的，竟是他眼中一抹微不可见的亮光。

他要是个活人，该有多好啊。

我再次不适时宜地想。

不过转念回来，他这次要是无法说服面前的鬼，我也许会就此魂飞魄散，下场还不如当个鬼呢。

好在晋女似乎动心了，她在即将触到云二游时陡然收回突刺，缓慢地转过来，正面面对我们。

附在我身上的恶鬼眉头一皱，伸出鬼气森森的手爪，从晋女身后探出，猛地掏向云二游。

云二游深望晋女一眼。

眼看恶鬼的拳头就要袭上云二游脸庞，晋女依然无动于衷，我心头大慌，拧过身张开双臂挡在云二游身前。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晋女动了， 细密的黑发结成厚实的墙，从我和云二游身侧耸立起来，轻易挡下恶鬼的攻击。

我长长出了一口气，垂眼一看云二游，他也正笑意盈盈的望着我。

这个水鬼织就了一张网，在捕获晋女的同时，也捕获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