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那天中午狄笠也没放任许太簇睡，半小时后还是把人叫起来练了会琴。

几次短暂的接触，加上上一世对许芝兰的印象，狄笠大概猜到在这方面许芝兰对许太簇要求很严格。

所以，他就算心疼，也不能耽误了许太簇。

许太簇那晚回家后，许芝兰确实对他白天的练习做了考校。

这次大赛有规定曲目，许太簇很喜欢这种直接由赛方定好曲目的规则，这样就不用多费心思去选曲，他在这方面总是显得拙劣。

许太簇这些天的心情都不错，因为狄笠每天都带他去吃饭，又陪他回学校练琴，他还从未有过事事有人陪的体验，现在感觉还不错。

时间总像湍急的流水，赶去见一见汪|洋大海，转眼间快乐的时光就过去了，周五放学，接下来有两天见不到狄笠。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几天习惯了狄笠的陪伴，突然断了，还有些不太适应。

这周许芝兰也轮休，许太簇更找不到机会去见狄笠，被许芝兰盯着，他能做的事情就只有练琴和学习。

不过这周家里来了客人，是个有些苍老的中年妇女，带着一个梳马尾的小姑娘。

起先许太簇没注意，但那个单马尾小姑娘一直盯着他看，或者说盯着弹琴的他看，那个目光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要炙热滚烫，所以他不得不把注意力分散到那边。

中年妇女看着很显老，背有些驼，脸上有明显的皱纹，皮肤有些黑，应该是和许芝兰差不多的年纪，却看上去像是年长了好几岁。

小姑娘倒是长得清清秀秀，看起来刚上初中的样子。

竖起耳朵听她们和许芝兰聊了一会，才知道那个小姑娘是想在许芝兰这里学钢琴。

本来她们是想去培训班报名的，但去了解过后才知道学费特别贵，家里是一般家庭，能交得上小姑娘读书的学费已经不容易了。

可许太簇看着小姑娘的眼睛，那里面有他早就消失的渴望。

许芝兰也是看出这点，才私下暗示妇女可以把女儿送到她这学习，收费比培训机构便宜百分之三十。

今天是女孩正式上课的第一天，妇女把女孩送来，交代嘱咐了几句就走了。

女孩上课的时间是两个半小时，这段时间许芝兰让许太簇进屋去学习。

许太簇坐在课桌前发呆，他早就有一套自己的解题思路，做题速度快，这会除了语文还剩一张卷子，其他的都做得差不多了。

可这次的语文试卷老师要求写作文，作文题目叫《我的母亲》，许太簇想来想去也没法下笔，他只能写出干巴巴的文字。

比如：我的母亲是个音乐老师，她对我很严格。这样的句子。

老房子隔音不是很好，外面上课的声音许太簇能清楚地听见，没听多久他得知女孩是今天才第一次接触钢琴，此前完全没有碰过。

许芝兰得从零基础教起，这很麻烦，但许芝兰像对培训机构的那些小孩子一样，语气里充满了耐心，很温柔地让女孩不要急，慢慢来。

许太簇嘴角垮了几分，又是另一个许芝兰，不属于他的温柔老师。

平时总感觉两个半小时过得很快，但此刻许太簇觉得度日如年，好不容易挨到女孩上完课，许太簇也没写出作文。

他想出去倒杯水喝，撞上正送女孩出门的许芝兰，他看见许芝兰挂着温和慈蔼的笑，轻声说“祺祺，到家给老师发个消息，没地方练琴可以去你们学校问问看，或者我去上班的时候来培训机构找我，偷偷给你开小灶。”

“好！谢谢老师！老师再见！”

女孩脸上灿烂的笑，和许芝兰温柔的面容在许太簇看来格外讽刺，这真的是他的母亲吗？

送走女孩，许芝兰回屋就变回了冷漠，似乎这屋里不再有值得她开心的事或人。

她坐在沙发上整理那对母女带来的水果，整理了一会，突然从一盒箱装的芒果中摸出一个艳红的红包，眼里闪过一丝惊诧，小心地收了起来。

许太簇没注意到许芝兰意外反应，眼睛扫过红包，估摸着不是很厚，但想也知道里面是除了学费，那对母女额外给的感谢费。

许太簇觉得刚才许芝兰的态度刺眼，那红包也刺眼，抿了口手中的水，烧开的水早就凉透了，在不暖和的天气喝下冷得透心。

“培训机构...不允许私下授课吧。”

许芝兰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随意解释到“没人举报就没事，这还不是为了你。”

“还不是为了你”，许太簇觉得这是自己这辈子都厌恶的一句话，里面藏了多少私心，有多少是真的为了他，许芝兰难道还不清楚吗？

“真的是为了我？”许太簇忍不住带上自嘲的语气，他觉得胸腔很胀，像充气过度的气球，快要炸掉。

“不是为了你为了谁？你以为给你交学校的学费，还有尤夏那的学费，还有租你现在住的这个房子是怎么来的？不就是我辛苦点多赚钱才能供你有这么好的生活，接受这么高等的教育！”

这些话许太簇曾经听过不少，可一次次累积起来像个大包袱，把他的肩压得越来越沉。

有时候他甚至希望自己是个孤儿，无牵无挂，自在，可实际上他连自己的人生都没有，他从出生就背负起了许芝兰的期望，被这个愈渐病态的期望不断推着走。

每次许芝兰说出这些话，许太簇就不知道如何责怪，如何反驳，因为他确实在接受着许芝兰给他的恩惠，许芝兰的生养之恩很“重”，总是压得他喘不过气。

一些大人觉得养育孩子是肩负重任，却不知孩子在成长过程中更是负重前行。

许太簇觉得很委屈，他也曾质问许芝兰，问她，既然你说都是为我，那为什么你可以对别人温柔，对我不可以，为什么对别人很有耐心，对我就动辄打骂！

...为什么，亲生的，还不如那些外人！

可许芝兰给他的回答总是“就因为你是亲生的，才对你严格”。

所以现在许太簇即使再不甘心，再疑惑，也只会闷声不吭，回房间锁上门生气，他的这些情绪全被许芝兰轻松化解，堵回他心里，郁结成疤。

房间内只有桌前一盏台灯亮着，有些昏暗，手机屏幕亮起时有些刺眼，许太簇本来想暗灭屏幕把手机丢开，可上面显示的是狄笠发来的消息。

狄笠的备注被他改成了阿笠，他也想像崔伍仁他们那样亲昵地叫他，可暂时没有想到更亲昵的称呼，“阿笠”也只敢备注在手机上。

阿笠：在干嘛？

许太簇盯着看了几秒，没有回复，发了个反问的消息。

小醋儿：你作文写完了吗？

阿笠：写完了，怎么？想借鉴借鉴？

小醋儿：...我可以写你的妈妈吗？可是会不会被老师发现？或者...你给我讲讲你的妈妈，我挑你没写的写。

这还是许太簇第一次给狄笠发这么多字，狄笠觉得好笑，小醋儿对写作真的很头疼啊，这个作文题目可以说是很好写了，看样子还是费尽了小醋儿的脑汁。

阿笠：怎么要写我的妈妈？这个题目很简单吧，世界上的母爱大都相同啊。

狄笠说完这句话，还是给许太簇发了一大段语音，讲了一些他和尤秋的趣事，但许太簇看着那句“大都相同”半晌都组织不好回复的语言。

他想问，那为什么我的不一样呢...

最后许太簇也没有问出这个问题，因为他听完了狄笠的语音，他想狄笠真是个幸运的小孩，这么幸运的小孩，应该没有办法回答他的问题吧。

狄笠确实没办法回答，也没办法理解，他认为许芝兰纵使再严厉，也会有平常母亲的关心和爱护。

可惜狄笠很久后才知道，光凭表象和自我想象是没办法感同身受的，就连最后他知道真实情况，也没办法全然体会许太簇处在当下的感受和无法消解的郁结。

许太簇最终还是磕磕绊绊地写完了作文，他用不来感人肺腑的词句，只是平淡的在作文纸上复述狄笠给他讲的故事。

是别的小孩和别的妈妈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