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外头的窗户上挂了霜花，天刚蒙蒙亮，大丫鬟就招呼着一众丫头婆子，手里端着杆掐丝珐琅的暖炉，贯穿风堂一路进了暖阁。

抬手掀开床帐，动作轻柔的推了两下锦被下头的那位，放软了声儿：“三爷，该起来了，老太太候着您呢。”

被子里翻了个身，慢慢露出漆黑的头发，往下就是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先是重重一怔，随后竟是像受了惊般翻身折在了地下，这可吓坏了满屋子伺候的丫鬟们，手足无措的低呼起来。

卫家辅佐三朝皇帝，满门忠烈，老太爷驾鹤西去后，就由卫廷之的父亲卫晋接替了一家之主的位子，位及三品兵部尚书，授定安候爵位。

可在卫廷之的记忆里，奸臣当道卫家早就成了刀俎鱼肉，一夜之间惨遭灭门，当天晚上卫府里流出的血足足染红了漆黑的夜空。

而出卖卫家，栽赃陷害自己的就是同窗二十余年的好友，文清。

卫廷之摇摇晃晃的站在暖阁中间儿，婆子丫鬟围成一圈，他伸手在自己脸上狠掐了一把，疼的龇牙咧嘴。

这不是梦。

转头商陆就站在身侧，穿了一身杏色长裙，外面搭了件对襟的小袄。

记忆中那个翻着白眼，浑身血垢的脸再一次跳出来，生生吓的卫廷之出了一身冷汗。

彩雕的红木床，棚顶绘着众佛接引图，摆的是琉璃花樽，养的是最好的锦鲤，四周挂的是白玉帘子西洋镜。

身上穿的是绫罗绸缎，连床帐用的都是上好的云锦，简直是华贵奢侈的典范。

几个一等丫头交换了个视线，最后还是性子最讨喜，平日卫廷之也最疼她的红绡站出来，扶着他坐到八仙桌前头，又倒了杯茶递过去，眼睛笑的弯弯的。

“三爷，您还需快些，今儿是大事，昨天太太特地交代了让您千万别误了时辰。”

卫廷之喝了口茶，故意没看红绡的眼睛，毕竟他一看就会想起自己那个恐怖的梦。

“什么大事儿？”

“爷！”商陆低呼一声，转头让那些婆子们散了去：“今天是陛下为六皇子选伴读，官家满十四的公子都要去的。”

卫廷之一杯热茶没端住，全都洒在了身上，手更是烫的通红。

“哎呀！这越是怕出事反倒就越会出事儿！”红绡甩着手绢“药呢，快将药拿来！”

这下，屋子里又乱作一团。外头掀开门帘走进来一个模样稚嫩，怯懦的小姑娘，冲着卫廷之行了个礼。

“太太刚才派人过来传话儿，说是要快些别误了时辰。”

“知道了。”商陆摆手让人下去，又伺候着卫廷之洗脸更衣。

在这个朝代，每位皇子在十四的时候都会选位伴读，一起进御书房。

不过这伴读说的好听是皇子跟前儿的人，不好听点就是皇帝想从众多大臣的儿子里挑个笨的。

这样既能衬托皇子的不同之处显示天家风范。又能抓个小人质，控制和监视各位大臣。

甚至有些最后会被皇子收成了男宠，虽说名不正言不顺，但也算半个主子。

卫廷之记着，之前自己根本不屑与什么皇子共同读书，更看不起那些男宠，一心只想做好官，报效朝廷。

所以他样样出众，是众多学子中最聪明最机灵地一个。也是因为这样他如愿落榜。

气的卫晋胡子都差点飞起来，整整打断了一根藤条，府里上下哭作一团。

卫廷之用过了早膳，又拜别了老太太和自家老爹这才坐上了轿子，一路晃晃悠悠的，让他又有些困意。

梦里他又记起了那场杀戮，他清楚的听见文清对着他的尸体说：“只有你开口，他才会死得心甘情愿。”

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重来，你会怎么做？

我要做这世间最大的佞臣！

他浑身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商陆以为是自家主子睡惊了，掀帘软声：“马上就到了，三爷不妨精神精神。”

卫廷之根本无心理会她说些什么，脑袋里都是那段对话。再看看熟悉的四周，他登时心里一沉。

难道……

他真的回到了自己十六岁的那年？

卫廷之微微阖目，如果不出意外马车进了皇宫之后，会经过校场，从而惊了蹄。

他默默的听着宫门打开，一系列的碎小马蹄声之后，自己的轿子狠狠一颤，连带着他整个人都翻了出去。

果然……

他的确是重生了。

卫廷之伏着头思考半天，正欲抬头，眼中突然出现一双黑底金丝鹤纹的靴子，他逐渐向上看去。

一个眉眼冷冽，面色不善的少年站在跟前儿，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这是年少时的六皇子梁稷……

卫廷之眼眶有些发酸，上辈子这人替他求情而惨被炮烙的样子还历历在目，他深吸一口气，伸手扯住梁稷的袍子。

“老六……”

“大胆！”太监瞪着眼珠子，操着尖锐的嗓音怒斥了一声：“谁家的这么不懂规矩，见了六皇子竟也不知行礼？！”

商陆小跑过来压着他磕了个头：“殿下恕罪，我家主子未曾见过这样大的场面，有些怯了这才叫错了人，还求殿下恕罪。”

这话卫廷之就不爱听了，他虽说不是什么行走四方的文人学士，但这皇宫上辈子可是天天都要来的，怎么也谈不上怯吧。

他“哎”一声正想反驳，就看见梁稷已经甩袍越过他，轻飘飘的留下两个字：

“憨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