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发现涤洗我们的手掌,或饥饿的眼睛
小说: 乐色车 作者:远鹤渊殊 字数:5139 更新时间:2021-11-30 14:43:46
《终于,发现涤洗我们的手掌,或饥饿的眼睛》
周二,私人小作坊最后一组照片拍攝結束,不明璋被正式辭退,纯粹地立在拍攝現場,人們收拾著器材,大咧咧地無視他。因著他已經沒有最開始來時那種奇妙的年輕的那一種溫柔女身似的殖民感。三月份的時候還有人看他的屁股,大腿和胸膛。不明璋瞄一眼發黃皺褶的內褲,舊衣裳,悄無聲息地隱退到衣架旁邊,甚至不需要墊腳佝背,他們的眼裡已經完全容不下他了,所以他可以隨便地挑選,在這一排排布料輕薄的女裝裡挑一件他想要的來穿。這一件露肚皮,那一件露大腿,好像祇有女子高中生的校服遮得最多,祇露胳膊小腿,但是不明璋知道他的照片里賣得最好的就是高中生那套。他們好像都喜歡這樣青澀的女身。不明璋不能穿那種衣服回家,所以他坦然地偷走了深藍色的女子校服,没有人發覺,當他們決定找一個真正的女人來拍攝的時候,不明璋的行蹤就不重要了。香港的某些男人見不得他笑起來有細紋,見不得他的胸『?』部不像乳『?』房,見不得他有點肉的屁股。瘦的女人才得青睞,才能賣錢。男的呢,男的不做女人的時候就做變態唄。負責攝影的那個男的,和他打過幾炮,媽的中年男的就是不行,那部分就那樣子。香港唯一好的地方就是有很多噴香水的辦公室女郎走在街頭,屁股搖搖,頭髮晃晃,黃昏晃暈了。他喜歡她們的卷頭髮,梔子花的香水。他這回在外面扮了女人,正好去燙個卷頭發,特意卷起裙子和衣襬讓它們都短一點,拿最像女身的肚皮和大腿去換老闆免費給他卷頭發。卷完天大黑了,老闆沒有給他免單的意思,哇,這個死鬼又看又摸還要收錢。不明璋沒錢給他,聲稱知道了,一撅屁股連滾帶爬地逃單了。他跑得比那個死老闆快,死老闆已經非常年邁了,該死的年紀,追了兩條街罵罵咧咧地粗喘著放過他,這一單他少賺十幾塊,這一跑不明璋多賺一頭卷頭發。
小樓下邊有人蹲著抽煙,講粵語,眼睛嘴巴跟著他跑了,說他屁股太大,說他在床上肯定是條母狗,説美女想不想被那部分玩。他齜牙笑一下,在李伯的櫃子裡拿一盒煙,李伯翻起眼白渾濁的眼珠看他,嘴巴癟著,受一輩子難的苦相,抿嘴説:躝返去啦你,你侄又饮多!(趕快滾回去吧你,你侄兒又喝多了)他的眉頭皺起來,很多人的眼光就到他的眉頭上,他沉默會兒,在樓道旁邊吸完一支煙,被品頭論足幾輪之後才上樓回家,嘭嘭敲兩聲門,沒得人來開,他吐了口沫輕聲罵:“搅边科真系醉死呀。(搞什麼,真的醉死了啊。)”翻身去敲鄰居的門,一壁敲一壁喊阿婆,開開門啦,我抄下阳台啦,我侄又饮多,入唔去家門啦!(阿婆,開開門啦,我翻下陽臺啦,我侄兒又喝多了,進不去家門啦)阿婆拄著拐開門瞧著他翻陽臺,又囑咐他們叔侄晚上不要太吵,讓侄兒少喝一點,不要每次都醉醺醺地回來。不明璋光是點頭道歉,晚上該怎麼吵還是要吵的。他的侄兒又沒有那些人的侄兒聽話。
“空空啊空空,你喺边度呀,食唔食?冇饮死吖?死咗,我可唔执尸嘅。(空空啊空空,你在哪裡呀,吃沒吃飯?沒有喝死吧?死了我可不會給你收屍哦。)”他一隻手插在衣服裡摳肚臍,一隻手翻著桌上的殘羹冷炙。臥室裡傳來響動,他推開門就看見他死狗般躺在地板上,喝得一身紅點。靜靜地凝視了會兒,忽地笑了,朗朗地説:你真系冇用,教書仲要畀灌酒。迟早有一日死嘞。(你真是沒用,教書也要被灌酒,遲早有一天要死嘞)他翻个身,撐起上半身,伸長頸子向著他的方向問是不是璋璋歸家了。不明璋又沉默數秒鐘才收斂了自己在外面的皮囊,低眉順眼地説是我,我回來了。然後搬他到床上,接了一盅溫開水給他喝兩口,醒醒酒。拿毛巾揩幾下他的臉,把灰灰蒙蒙的擦除了。打開電視,放地方節目,他半夜醒了好知道幾点鐘,在哪裡。不明璋坐到床尾,變化莫測的光芒傾瀉到臉上,他都平靜地承接了。到侄兒身邊之前他有過抗拒,明明已經熬到父母雙亡,可以卸下莫名其妙的好孩子的面具,戴上自己的面皮,偏偏又有一個人從天而降佔據他的新生活。雖然都姓不明,雖然血緣關係,但是在香港誒,在這個複杂奇怪的土地上,不明空不管不明璋才是常態,為什麼要管,真是好閒事。不管他就不必要當什麼破老師,不必要跟別個喝酒,討个三指寬的活路。不明空為了養他和爸爸媽媽鬧翻,搬出來在這裡落戶,牆壁上掛著一幅字:知足常樂。這幅字畫是不明空从家裡帶出來的,他十四歲的佳作。不明璋看了很久也看不懂,哪裡佳作,就像他看不懂不明空這個人一樣。再吸一支煙,等等不明空醒就不能吸了,還要去洗澡,換衣服。不明璋在大腿上滅煙,滋滋啦啦,不明空從他身後探出來,頭擱在他的肩膀上,沒睜開眼睛説:“又喺呢度犯贱。(又在這裡犯賤)”
不明空拿走他手裡的烟,歪斜著臉親他的嘴,咕噥著説:“要电点唔当住佢面嚟。(要燙怎麼不當著他的面燙)”
不明璋笑兩聲,回答道:“做住你面就当住佢面喇(當著你的面就是當著他的面了),海櫻,你是不是英國人。”不明空翻身坐起來,好像沒有醉過,輕輕地似是洄游般到客廳倒了新茶水來,不明璋一動也不動。不明空把水杯懟到他嘴上,輕輕柔柔地説喝水,不明璋翻起眼睛看著他喝一口。他笑著在他耳朵邊上說,我是什麼人重要嗎?空空不願意拜山頭,所以有了我,你一個人把握住兩個人,不滿意嗎?不明璋忽而舉起手搡一下不明空,銜上不輕不重的一耳光,茶盅砸落。
“莹海樱,我只系对佢乖,你系乜野丫?(我只對他乖,你是什麼東西)”爬起來,不明璋扒下上衣丟在地上抹茶水,眼睛直直地望著不明空。不明空偏著頭頂起腮,緩緩轉過來,浮出一種笑。一種不明空沒有的笑。不明空的笑是虛偽和誠懇交織的,一邊討厭一邊渴望的迂回的陳述式的笑顏。親密也不是瑩海櫻這樣的親密。他依賴這些細微但明顯的不同來分辨他們,瑩海櫻做戲,蔑視,嫌厭的親密主要還是要來噁心他,覺得他噁心到他,所以要噁心回來。不明空衹是怕他走掉,跑出去,屍體都撿不回來。
唔理我系乜嘢,你都飞唔开我——嚟做啦,着成咁,唔做可惜(不管我是什麼東西,你都逃不開我——來做啦,穿成這樣不做可惜)。瑩海櫻的臉緊緊貼著不明璋的臉,重重地用臉碾過,碾紅,碾花,碾得滿面嫌憎。然而還是接吻,還是擁抱,還是在濕噠噠的女生校服上撩『?』起裙子,互相扣著背,挨得極緊,腿張得很開。瑩海櫻往不明璋的胸上吐口水,不明璋溫柔地笑著舉起手拍拍他的臉,貼到他的耳邊說:“你唔知,佢都同我做过喇,你迟佢好多。(你不知道,他都和我做過了,你遲他很多)”瑩海櫻跟著笑,兩種笑聲勾結成一種,在這個房子裡盪漾,盪漾。阿婆敲墻,大叫:你哋细声少少!(你們小聲點)瑩海櫻偏頭看一眼,滿不在乎地轉動肩膀,不明璋仰面臥著,任由瑩海櫻在他肚皮上寫字,橫折勾,豎折,橫……橫:母豬。不明璋不生氣,挺起胸,頭偏斜看看電視節目,他的臉好似沒有眼。
与不明空玩耍的情形与瑩海櫻玩耍不同,雖然他們幾乎是同一個人,但是不同就是不同。他跟不明空不久后在學校裡鬥毆,校領導為正校風將他開除。不明空不知道,學校還以為他爹媽有命,他連夜奔逃之後把開除通知發到他原來的家裡,被丟進垃圾堆。不明空好幾日沒有見到他也不知道他的學校。不明空下大決心和家裡決裂僅為了養他,結果不知他唸哪所學校,不知幾分真心是為了他。不明空从別人床上把他刨出來時他光去想不明空怎麼把他找著的,他做事並非不乾不淨上不來檯面的,瞥到瑟縮的朋友,心裡有了明悟。哦,哦,总有蠢貨累我啊。不明空笨得很,問他為什麼和那個人在一起,他心裡好像有答案,但是要不明璋來肯定。是自願或是非自願。不明璋眨眨眼睛,把眼淚撲朔出來,膝行過來摟住他的肩膀,臉埋到他頸邊,小聲説:空空啊,我原來唔知男生也會被奸。他講這個話,猶如扒皮,拔除真的聲音,縈繞出假的聲音。新生的皮覆蓋到他的臉上。他赤『?』身趴在茶几上寫日記,很鄭重地寫:我的侄兒三十多歲了,居然真的信我。愚蠢。我媽咪都不信我,他信我。寫到這裡涌出一滴淚,拿手背擦掉。紙被撕下來塞進茶盅里,不明璋爬起來到不明空的臥室裡睡,晚上睡到不明空。不明空好騙,太好騙。他撒一點謊,然後啵他的嘴,跨坐在他的身上淌一點淚(真心的),不明空就融化成一灘香草味的冰淇淋,摸他的臉,身體,大腿之側,牽著他的手讓他也摸摸自己,隨便怎麼摸。他傴僂著親吻他,輕聲說:“空空啊,空空,我净系得你,你要我,唔可以离开我。(我祇有你了,你要我的,不能離開我)”他覷起眼睛瞧他,慘白的面孔上譜寫出憐憫,稀少的愛可憐地敷在顴骨上,化作一丁點淡粉色,他說:璋璋,不要害怕,我不會丟下你的,就算有一天那個天啾啾掉下來了,我也會把你留在我身邊的,你是我汩汩的源頭。
當老師割除了他說粵語的部分,只殘存一部分,所以他在床上講普通話,拿清澈的眼睛看不明璋淚眼朦朧。這就是他們的第一回,第一回就讓不明璋接受了不明空的憐憫,虛偽和少量的真心。不明璋在香港街頭找新工作的時候覺得不明空和瑩海櫻其實應該是同一種人,衹是表現得不同。都沒有什麼愛給他。他謊報年齡進到碼頭工作,他笑一下就有人掙著把嘴往他那裡跟,連說三個好,好肚皮,好屁股,好笑容。每天背心上就載著這個好笑容來回在貨物中間,來回在男人對弱者,對另一層面的女性審視,侵犯的目光里,他也是貨物,他更是她。不明空還以為他唸書,偶爾問一下他的學業,他偶爾從垃圾堆裡撿試卷回去給不明空簽字。不明空的簽字都被他剪下來另外保存。有工人同他搭訕,他一隻手頂住心胸,一隻手托著自己的好笑容。於是那工人,他,就攪和在一起了。他在睡了他們之後會偷一點他們的錢,這樣的法子一次兩次可行,久了,就不行了,被那些家裡有老婆的男的暴打一頓,丟出碼頭,頭髮扯掉幾綹。他是笑著回家的,可是在客廳遇到了不明空,輕輕地攥住他,捧在手心裡問:你怎麼受這麼多傷。忍不住皺皺鼻子,然後眼淚瀑出。
不明空對他總是溫柔的,哪怕明知道他的溫柔是有標價的,是虛偽的,但是還是輕易地包裹住他,使他完全潰散。這是精神上的殘害,暴力,災難,沒有什麼比愛上一個人更可怕!更摧毁生命!年青的他明明很明白這個道理,還是問:不明空,你愛不愛我?起先他啊了一聲,口齒不清地發出各種聲音,沒有字詞組,隨後才盈盈地説愛你啊,真的愛你呀。不明璋合上眼睛,親親他的臉,復而沉默。晚上他們在客廳裡玩耍的時候,半途瑩海櫻鑽出來與他做完後半程。不明璋快末了才發覺換了人,狠狠地踹翻他,不留情面地翻起來抽打他,嘎啞著高喊:“他媽的,他媽的——去你媽的愛,去你媽的,你媽的。”不枉他唸了這麼多年書,講國語來罵講國語的那個人,打的又不單單是講國語的那個。他翻越過一些淫『?』蕩的片段,活生生地站立在不明空面前,長出愛的枝蔓,結出愛的果,然後呢?然後不明空是兩個人,空的身體,實的腦袋。他款款地真的不在乎性和被強暴,被侮辱,被蕩婦,他清楚一切原因是他尤似女身,女的和像女的就要經歷這些,沒有辦法,男的就是賤。這些他都不在乎了,玩耍嘛,那就做嘛,敲鑼打鼓地做。可是,當他有意識地在在意的時候,在意的人如此割裂,毫無真心?誰有答案?不明璋累了,緊閉雙眼,俯身吻住昏迷的不明空。是但你生咗(隨便你活了)。
不明璋穿女子校服離開,生活暈暈地回歸到平靜,不明空以為他去唸書,不曉得他又離家出走找朋友留宿。他這一去十四五天,不明空第二天就開始找人了,又和以前一樣漫無目的地在整個香港撈人,哪裡去,哪裡去。懸崖沒有,河海沒有,垃圾堆沒有。為他每天都汗津津的奔波,有的時候瑩海櫻出來,在公園長版上睡一會兒,然後換不明空出來找人。香港,說是一片土地,其實是一壺海,一條丁點大的十五歲地魚跳進去,要麼死了飄起來,要麼這輩子見不到。不明空一面覺得無所謂,一面感到心肺被燒得沸沸。他在香港某個花園裡找到不明璋的部分——照片。他的豔照。姿態各異的,屁股太大了,不那麼真的像個窈窕的女人,總也要遮住他的陰莖。不明空不合時宜地產生出下流的路數,他曲腿坐著,歪著臉枕著膝蓋,想到和自己玩耍的不明璋粉身碎骨卻自得的臉孔,這些臉孔都長在他的眼睛裡,衹要睜開眼睛,看到那些原本不該看到的,就覺得是不明璋。又回到那個問題,愛不愛的問題。不明空也想過這個問題,不明璋沒有來問的時候就在想了。可是三十歲的人要怎麼去承認愛這一個十五歲的孩童。就算和他玩耍,就算和他一起生活,就算不能見不到他,許諾了永遠。要怎麼去愛呢?愛是个昂貴的東西,是人這一生必須的東西,並且一生都想要得到。他自己沒有過,所以怎麼給得到別人。
再過去兩周,不明璋濕淋淋地回來了。蹲在家門口,環抱小腿,還是穿著那件藍色女子校服,頭髮卷卷。一身的瘡傷,臉孔移位了,好笑容變成一團亂麻。他揚起笑臉,像跑馬場的云一樣自由。不明空把他拖過來,整個摟了一會兒,掌心拍拍背,捏捏腰。他身上好冷,但他自己不覺得,頭髮還滴水。他低眼,臉青白的貼住不明空的脖頸。不明空說:“唔好再乱趯咗,就喺我度好唔好(不要再亂跑了,就在我這邊好不好。)。”
不明璋呆呆地閉上眼睛,説:“哦,哦。”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