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深秋，夜凉如水。

未央宫中，苏顾微披着一件玄色外衣，斜倚团枕，勉强从榻上起身，轻咳一声，宫人会意，掀起重重淡紫纱幔，好让她能看清外头夜色。

女子面容苍老，褶子中深蓝阴影随烛火微动，她侧脸向窗，凝固成一尊雕像。

太师越文修进来时便见苏顾微又在看那扇窗户，他心中微叹，行礼道：

“陛下。”

如梦初醒般，苏顾微缓缓转头，盯了跪伏在地上的年老男子好一会儿：

“奉文，朕近日总梦见她，想来是时候了。是故今日召你来安排些事。”

越文修当然知道“她”指的是谁，当苏顾微还顶着前朝六皇子的名头打天下时，麾下最倚重的将领——赵漫霜。

而身为追随女帝四十余年的老臣，他还知道这位巾帼英雄，正是帝王心中的爱人。

苏顾微又将脸迈过去，对着窗：

“四十年前，漫霜死在岭南，尸骨无存。我曾许诺她生死相随，所以待朕去后，送空棺入帝陵。

至于真身则焚骨成灰，由你带到漫霜亡故处，务必将那一方地仔仔细细地撒遍。

这是其一，其二，传位于太子苏怀卿，朕相信你会好好辅佐他。”

君臣二人又是数语，等到越文修退下，已是丑时一刻。

宫人垂首默立，未央宫中只能听见苏顾微时不时的咳声。

忽然，那咳声愈急，淡紫纱幔瞬间溅染点点艳梅，宫人上前的脚步一动，便见原本病恹恹坐在榻上的女帝像根离弦之箭般跳了起来，站在被褥上，猛地扯下对着室内那面的纱幔，厉声喝道：

“都退下！”

无人敢动，只透着幔子，隐约看见那道身影踉跄几步，在窗前停下。

苏顾微撩起袖袍，两根瘦枯手臂压上白玉窗台，就这么撑着身子，怔怔出神。

窗户外不过是一汪池塘，几根树木。

她看的从来不是这些。

目极天穹，烟烘烘的黯蓝上点着几颗星子，苏顾微看得出神——那边是南方，赵漫霜的埋骨之地。

记忆从坠崖初遇回溯到拜堂成亲再到天人永别，苏顾笑着闭上眼睛，任由身子如落叶般跌向床榻。

“我来见你了。”

元起四十二年，大晟朝第十五代皇帝，第一位也是唯一女帝苏顾微驾崩，年七十二。

苏顾微倒是没想到自己还能睁开眼来。而且一睁眼便是副闹哄哄的场景。

她身边是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小孩子，中间穿绿色罗裙的小姑娘正坐在地上，粉嘟嘟的脸上湿涔涔的全是泪水。

苏顾微觉着这女孩的面容有些熟悉，但无奈七十二年的记忆实在太过繁杂，一时之间也难以判断现在的情况。

“苏未，你居然躲在五姐的房间里偷她的衣服穿？你你你——”

苏顾微身边的蓝衣小童“你”了半天也没能出来个下文，反倒是这一声令她豁然开朗：

原来现在是她十三岁的时候，穿绿罗裙的也不是什么小姑娘，而是自己的七皇弟苏未。

说来这七皇子也是命苦，他生母林氏原是宠妃叶氏身旁的婢女，阴差阳错下同皇帝春风一度，但又被嫌弃容貌普通，只得了个极低的位份。

后来林氏发现自己怀孕，因惧怕被宠妃叶氏迫害，生下儿子后居然也没上报，而是让七皇子从小穿宫娥的衣裳养大，到后来真相大白，七皇子恢复男儿身份，却染上了私底下穿女装的习惯。

苏顾微揉了揉额角，眼前这事她有个大概印象，好像是苏未瞧上了她的一件裙子，趁着来她宫中玩耍时，偷溜进房里换了裙子穿被六皇子看见，二人争执中，六皇子一脚不慎踹在他要害处。

没过多久，就听说苏未去了。

苏顾微之所以对此事记得真切，全因为自从这件事后，六皇子苏稚扉就在皇后王氏的授意下同自己断绝了私下往来，日后二人渐行渐远。

五年后苏顾微被遣去蛮族和亲时，苏稚扉正是在父皇苏霁面前得宠的时候。

“五姐？”

蓝衣小童，也就是苏稚扉拉了拉她的衣角，苏顾微朝他看去，对上一张与自己几无分别的脸。

是了，她跟苏稚扉是龙凤胎，只不过他被皇后王氏抱养，记成嫡次子。

后来蛮族入侵，天下大乱，她再也没听过苏稚扉的消息，反倒是自己仗着这张脸，顶着六皇子的名头招兵买马，组建势力。

十三岁啊，离和亲只有五年，离自己见到赵漫霜还有五年。

人死了也会做梦吗？还是自己死前做了一个梦？

苏顾微甩开六皇子的手，提起裙角，奔向门外。

如果这是一个梦，她也一定要在梦中见到赵漫霜。

直到被门槛绊了一跤，苏顾微撑着光滑的卵石，才恍恍惚惚地想起赵漫霜现在才十四岁，她曾告诉自己，十五岁前她跟养父在各地游历。

自己现在根本不知道漫霜的去处。

摇摇晃晃地站起，苏顾微攥紧袖口又放下。

如果是梦，那就做个五年、十年……又如何。

五年后，建光三十年。

夜狄族掠北境十二城，直逼京都，朝野大惊，帝听取媾和一派的建议，再割十城奉予夜狄。

后又加封五皇女为长公主，下嫁夜狄族首领乞颜特硕，边境暂平。

苏顾微正在库房检阅自己的嫁妆。

她手里捏着条颜色艳丽的蜀锦，神色淡漠。

这玩意儿也就和平时候能在宫中穿个好看，不耐脏不耐寒，轻轻一勾就挂丝。

简直就像前世这个时候的她。

苏未远远便看见他皇姐对着一地箱子发呆，他放缓脚步，无声立在苏顾微身后，将人细细地瞧了一番。

五年时间，苏顾微身段寸寸抽条，眉眼也逐渐长开。

长身玉立，眉弯如勾，纤浓的黑睫如蝶翼扑闪，露出底下寒星般的眸子。

看见地上的影子，苏顾微扭头：“小七，这厢蜀锦送你，吩咐人把我宫中那几个箱子搬来。”

苏未随口应诺，然后斟酌半天才开口：

“皇姐，此番你并不是非去不可，为何……”

苏顾微并未看他：“皇家女儿自幼锦衣玉食养着，国家有难自当担起重任，岂能推卸？”

她前世便是被这话哄骗过去的，如今再拿来敷衍人。

五年前她顺手救下七皇子，借着他的名号在朝中活动，手中也有了些不大不小的势力。

若是动用，换个宗室女和亲自是不在话下，不过这样她就很可能错过赵漫霜。

苏顾微前些年也起过派人去她隐居地寻访的念头，但想起前世漫霜曾言山中的藏书断不可为外人所知。

她也就暂且按捺，决定还是按照前世的轨迹走一遭。

果然，除了七皇子和她手中的势力这个变数，所有事情都她的记忆无大出入：

六皇子依旧被皇后教导着疏远了她，至于父皇苏霁，国难当头之际，仍沉湎于古玩珍奇，风花雪月，除了格外宠爱被他认为在吟诗作画方面有奇才的六皇子苏稚扉外，其余儿女权当不存在。

对于被遣去和亲的苏顾微，皇帝也只是敷衍着下道圣旨加了些嫁妆安抚。

想到自己同赵漫霜日后若要在乱世中避难，苏顾微将嫁妆中什么古董、绸缎通通换成藏在自己宫中的几箱金子。

重来一次，她再不会因为帝位而疏远漫霜，致使爱人惨死在万里之外的岭南。

就如前世那三年般，在山中跟漫霜好好过自己的神仙日子，管什么天下大乱权力纷争。

又攀谈几句，苏未转身告辞，苏顾微这才放下盘整完的单子，看着他的背影一点点浸入仲夏的阳光。

若说京城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无疑就是小七。

但是……

苏顾微唇角微扬，前生四十二年的皇帝不是白当的，这些年自己尽心教导苏未，到时逐鹿天下，这个不显山露水的七皇子，也许会惊掉一群人的下巴。

不过，与自己无关了。

大晟边境，东明山下，一行车队缓缓行进。

正值季夏，此处却一片死寂，除却偶尔的马嘶踢踏声，道旁林中竟是连只开口的蝉都无。

这当然是反常的，坐在鸾车中的苏顾微也对此心知肚明。

她掀开车帘，瞥见棵眼熟得不行的树——她前世就是在这里被人截杀。

敲了敲车壁，整条车队应声停下，动作整齐划一，连点杂声都没发出，百十号人就这么静静立在山道上，似乎在等待些什么。

突然，周边山坡里杀声陡起，约莫数十蒙面死士齐刷刷地朝山下这一行人杀来，白晃晃的刀剑跟系着红绸的车队形成鲜明对比。

苏顾微自然听见了外面的动静，但她此刻却在慢条斯理地换上准备好的嫁衣，又拿出胭脂用食指蘸着点上唇珠。

十分怡然自得。

不过一刻钟时间，外头厮杀之声渐止，那时苏顾微正对着镜子打量自己新贴好的花钿，觉着差不多了，她一拍手：

“鹤九，外头都解决了？”

鹤九是她训练出的暗卫首领，这一行和亲车队全是苏顾微手底下的暗卫。

得到肯定答复后，苏顾微挥退想搀扶她的侍人，拎起衣摆跳下车。

只见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堆黑衣人，想来是已经没气了。

苏顾微不禁想起前世的狼狈，跟当下的情景对比着，她又恍然在梦中。

但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她指着自己，看向半跪在地上的高大男人：

“鹤九，给我把刀。”

下一秒苏顾微又改了主意：“算了，你去那堆夜狄人尸体里给我弄点血来。”

她本来打算用自己的血来伪装，但想到日后若是被漫霜戳穿，自残的举动少不了被人一番数落。

端着血碗，苏顾微仔仔细细地蘸着手指往自己脸上、脖子、婚服上画下道道血痕。

她挑选的地方却极有心机，这么一干不仅没能掩藏好容貌，反而显得愈发楚楚可怜。

她对着镜子又捯饬半天，头发散开，袖子撕烂……

半晌，确认自己现在是一副被追杀人应有的模样但又十分动人后，苏顾微才命人布置好现场，嫁妆不动，把夜狄人死士的衣服扒了换成他们人的。

至于苏顾微则绕路到前世赵漫霜捡到她的山崖下，往大青石上一靠，眯着眼睛装昏迷，等人来找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