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五
小说: 明月不归沉碧海 作者:白裴 字数:9819 更新时间:2024-06-19 02:11:57
小怨气蹭他的眼角,似是给他擦泪,白昙瘫坐在地上,脸色苍白,手脚冰凉,他的眸光黯淡如晚霞尽退无星月的夜,随后苦笑,格外苍凉,起身,出了瘴气,回了城中,独自走在热闹的大街,听不断的吆喝声在耳边,就这样,什么也不想的,慢慢走,恍若世间吵嚷,皆与他无关。
白昙买了一份蜜饯,所有的都买了一份,唯有关樱桃的略去,一口一口吃着,酸甜交杂,小怨气在他手中的桃干上环绕,白昙道:“甜的。”说着又拿起一块乌梅干道:“酸的。”
小怨气飘来飘去,安分的缠回他的手上,白昙买了五个鸠车,四个竹蜻蜓,去成衣店买了几件衣服,不一会儿手上就提满了东西,才慢悠悠的回去。
进了院门,在井边洗菜的小桠看到他,边起身边将水擦在身上,小跑着过来帮他提东西。
“不麻烦。”白昙婉拒,而后问道:“他们呢?”
小桠指了指院子里。
“离书。”白昙喊了一声。
不过一会儿,离书诵文和邝茴三人就出现在月亮门边,异口同声道了句师尊,走过来帮他提东西。
诵文笑道:“就不麻烦小桠姑娘了,你忙你的,小桠姑娘做的菜可是难得的美味,估计我回去还要想着这一口。”
小桠腼腆的用手比划着。
诵文不假思索道:“当得当得。”
白昙把一包包好没拆过的蜜饯给小桠,小桠受宠若惊,忙摆手推脱着不要,诵文道:“小桠姑娘就拿着吧,不用跟我们客气,还劳烦你照顾多日,这只是我师尊的一点心意,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你要不嫌弃,就当我们跟季公子一样是你哥哥。”
小桠又是比划又是鞠躬,接过了蜜饯。
三人吃着白昙没吃完的蜜饯跟白昙一同往院中走,离书道:“师尊,药找人验过了,没有问题,不过是补与养皆存的药而已。”
“药罐呢?”
“带回来了。”邝茴嗫嚅道:“只是碎了。”
安胎药作为证据尚存在衙门,今日他们去找孙城,孙城已经消瘦的不成个人样,他已经将房子卖了,他们只得按着他说的地址找去,买房子的那家人已经将家里收拾一新,药罐也在搬动时打碎埋进了花园里修路,三人在花园里挖挖找找才找了些残片。
“无妨。”
过了塘,敬钰和白暮正坐在石桌前,两人正扒拉着桌上的药材,时不时拿来闻一下,实在看不出什么就在拼药罐的碎片,两人注意到走过来的白昙,皆起身行礼喊了一声师尊。
白昙走过去坐下,药材看着平平无奇,再普通不过,在安胎药中动手脚未免太过明显,要不然也不会多年未曾让人查出,所以白昙重点在于药罐,亦是平日最常见。
白昙伸手掐诀,桌上印现,点点如星的光点,众人嚼着蜜饯,屏气凝神,等了颇久,才终于有了丝异样,白点中掺了黑。
“这安胎药果然有问题。”敬钰道。
“师尊,我们还从那人了解到,他妻子自半月前就开始梦魇,总是说能听见婴啼声,凄厉,哀怨,以至于他妻子夜夜无好眠。”离书道。
“以药为主,怨气为辅,每天都做噩梦,身体自然不好,这样就会新开一副,前几日还行,越到后面就会复发,这就是一个死循环。”诵文道。
“这些怨气都是不足月的胎儿的,他们不得安生,自是见不得别人好过。”邝茴道。
白昙沉思,回想他昨天看的案卷,最远是十五年前,一妇孕五月,时常梦魇,两月有余,小产一女婴,大出血亡,然后隔一年又一起,最近是五月前,城东程家,这一起往前又隔了十个月,时间间隔似乎越来越短,就好像作案十几年未被人发现,逐渐自傲,内心膨胀,已经不单单是作案,更像是在慢慢将自己神化,看自己的杰作把愚蠢的人被蒙在鼓里,洋洋自得。
可是他的动机是什么,又为何要豢养怨灵,又是如何知道豢养怨灵之法。
正此时,小桠做好了饭,季盛明和季楚从堂中回来,小桠走过去拿蜜饯给他们吃,季盛明没个好脸色,可谓阴恻,小桠笑容一僵,有些手足无措,季楚笑着伸手去拿了吃,并喂了她一颗,问了句,小桠比划了什么,季楚和季盛明同时看了过来,季盛明一改刚才,笑着朝白昙点头。
白昙礼貌的点头。
诵文拍了拍手道:“走,去会会那个老狐狸。”
四人起身,走了过去。
诵文笑道:“季大夫,今日回来的挺早啊。”
季盛明一捋胡须道:“今日人少,回来的就早些。”
邝茴道:“季大夫久负盛名,如此倒难得。”
季盛明摆手道:“宗师谬赞,老夫惶恐啊,不过是尽本分罢了。”
离书道:“季大夫自是当的。”
季盛明脸上皱纹尽显道:“不知几位这几日可有收获?”
诵文长叹一声,从小桠手中装蜜饯的袋子里拿了一枚杏干道:“借一块,改日还你。”咬了一口,被酸的只皱眉道:“收获?倒是有,晋州山青水绿养人,尤其是西山,风景更是秀丽,只是倒是未见传闻中的大妖怪,可惜了,我还说有事做了呢。”诵文顿了顿,余光打量着季盛明道:“饭菜也是好吃,就这杏干就最合我的口味,回去的时候一定要多带点。”
敬钰胳膊搭在离书肩上道:“这么说我都有点想师兄和师弟们了,我们出来也已半个多月了吧。”
白暮将桌上白昙买的东西收进房间,点上了蜡烛和冬至。
白昙喝着茶注意到他鬓边的山茶,道:“怎么还戴着?”
白暮看他,又敛眉略低下头,道:“师尊不生气就好。”
白昙捏紧了茶杯,道:“摘了吧。”
白暮将花拿下道:“师尊,您的衣服脏了,我给您洗了吧。”
白昙低头看了看,起身去屋里换了身衣服,将衣服递给他,白暮伸手接过抱在怀里:“那弟子告退。”
“白暮。”
“嗯?”白暮转身看他。
“为师……”想吃樱桃了,白昙静静的看着他,难寻百年前分毫,就这么看了一会儿,在逐渐暗下将起星的天空下,繁华与喧嚷暂时歇,世间万家烟火正浓,几次欲言,几次咽下,唯喉结上下滚动了几回,罢了,移开了眼神道:“无事。”
“……好。”白暮抱着衣服走了,衣服尚残白昙身上的清香,很浅,似不真切,他忍不住埋首于衣服里,他的心跳加快,砰砰直跳,就像白昙初带他回峰,将他抱在怀里,只有被他抱在怀里,才能闻到他身上的香,被其包裹,那种真切感,十分令人满足,而现在,竟是越来越不知餍足。
白暮如梦初醒,羞耻感没了上来,格外懊恼,他像贼一样看了看周围,好在没有人在,看到他刚刚的行径,他已经羞愧难当,若是被发现,更是无地自容。
白昙蜷缩在床上,睁着眼睛,无半分困意,桌上的蜡烛默默燃烧,慢慢缩短,微弱的光亮是一剂良药,仿佛所有都停滞,不过还是在冬至的安抚下勉强睡着,一炷冬至燃尽,刚好是一整晚,巳时是白昙平常自然醒的时间,而现在,香炉里还在袅袅出白烟,房中尽是清冷的霜雪味,让人只觉冬已至,天地白茫,空寂静默,却不冷人。
白昙出了门,街上已有行人,铺子也都开了张,白昙买了一个碗一支毛笔一包朱砂一瓶药,包子摊前人尚多,小怨气飘出来看热闹,一个妇人给自己孩子买了两个肉包子,小孩高兴的手舞足蹈,接过包子道了声谢谢娘亲。
小怨气围着两人飘,许是被温馨的一幕刺激到了,竟然暴躁了起来,开始吸收怨念,白昙伸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其他三指收着,双指点了一下小怨气,小怨气登时停止了吸收怨念,急切的蹭蹭白昙的脸颊。
“我不生气。”白昙拿钱买了两个菜包。
白昙慢条斯理的吃完了包子,不过一会儿就到了西山,念诀驱散了洞中瘴气,他将罐子小心搬到一旁,撩开衣服,凝了修为在扇上,咬牙一划,左上臂顿时被划出了一道口子,剧痛让他不由得闷哼一声咬住了唇,呼吸一滞,眉头紧锁,眉尾青筋突起,鲜血汩汩涌出,沿着白皙的胳膊,从肘弯处滴落。
白昙拿碗接着,身体不住的发着抖,接了差不多一碗的血,失血让他有些晕眩,脸色白了几分,唇也被他褪了血色,汗珠从他的额头滑落,呼吸也一下比一下重,胸口剧烈起伏,左手已经痛的没知觉了。
白昙撕了里衣随意将胳膊缠着,用牙咬着打了个结,血透白布,顺着胳膊蜿蜒出一道猩红的痕,衬的他的肌肤白的极度脆弱,他先拿出药瓶吃了半瓶的止血药,再将朱砂倒进血里,混合均匀,用毛笔蘸取开始心无旁骛的画阵法,全神贯注不能有一丝差错,哪怕弯折的地方角度也不能偏一点点。
白昙向是自言自语的念叨:“我要开始忙了,你先不要来找我,一会阵法画错了我的血就不够了,划自己好疼的,我又揍不到你,你要找我,就晚上来找我。”
然在这怨气源头,最盛之地,他又修为薄弱之际,如何不受影响,周围愈静,越是绷紧了心中的弦,被拨动时的回响越是震耳欲聋,丝丝怨气钻进他的皮肉,沿着他的血液游走,引出他心里的怨。
静谧被打破,是在万人围困的郊野,他在牢笼中死亡的那天,血红了溪河……
啧,还没死呢,当真和你的姘头一样,祸害遗千年……
当真是晦气,有朝一日竟和此等人同坐一堂,简直是辱我宗门脸面……
你当你是谁,杀了他们于我们而言犹如捏死一只蚂蚁一般简单……
无辜?那又如何,谁让他们是你的弟子,因为你,我们更不会心软,将他们善待……
以色侍人……
贱妓……
恶心……
自视清高……
哈哈哈哈哈……
轻蔑讥讽的笑在山洞中回荡。
白昙手抖到快要拿不住笔,他在压抑心中翻滚的嗜血的欲望,如一把烈火烧沸了他的血,他将笔放回碗中,猛的抓住已经止了血的胳膊,用尽了全力,剧烈的痛楚让他无暇顾及其他,血源源不断从他的指缝间流出,淅淅沥沥的滴进碗中,冷汗湿透了他的背。
不知何时他出现,伸手覆在他的手背,似是让他松手不要这样做,又转而抚上他的脸颊,仿佛他们额头相抵,给予最深沉与最真挚的慰藉,白昙渐渐松了手,他不敢再去抓虚影,只道:“我听话了,你得多陪陪我,我那么想你……”
他像是俯身,在他的唇上印下一吻,他又展开双臂,拥他入怀白昙明明感觉不到,但就是感觉他亲了自己,也抱了自己,明明没有湿软,没有温度,没有他的气息。
“我不怪你,忘了我……”
片刻的拥有之后,是漫漫的怅然。
偌大的山洞里,唯他一个人。
亦如他不知度过的多少空寂长夜,撑着他泥泞前行的旧忆,连人的面貌也在渐渐淡去,似落了一殿的芳菲,枯萎了的花瓣微微蜷缩,皱巴巴的泛着苍老的黄。
白昙回城后去成衣店准备买件新衣换上,他身上的这件血迹斑斑,腥味太重,已经不能要了,店里衣服样式倒是全,颜色也是鲜艳多重。
店小二上下打量他一番,斟酌了一下就热情的招待他,白昙一一看过,深红,绛紫,月白,最后还是买了一件白,他是妖,化形时以自身花瓣为衣裳,至于为何不穿旁的颜色,唔……估计是懒得换了吧。
让小二帮他他准备了一盆热水,擦了血用不要的里衣撕成的布条裹好了伤,店内有镜子,镜中的他,脸与唇失了血色,有些苍白,他试着抬了抬胳膊,忍着疼重冠了发,镜中的他着白衣,衣袂飘飘间暗纹流动,似是竹摇明月前,倒是一贯疏漠。
转去昨天的街上买了一份杏子干才回去,慢悠悠的走回去,跨过门槛,就看到蹲着塘边树旁的白暮,他湿着发,发尖还在滴着水,许是黄昏阳光,或是晚霞绚烂,他的笑,也散发着光,轻易占满了心扉,他正掰着糕点喂奶猫,伸手揉揉小猫的头。
白昙驻足在原地,良久,白暮看见了他,展颜而笑,起身朝他走来。
“师尊。”
“嗯。”白昙应了声道“头发为何不擦干?”
“阳光还好,晒晒就干了。”白暮伸手将头发尽数拢到脑后,完全露出额头。
“过来,陪为师坐会儿吧。”白昙在前道。
“……好。”白暮在后道。
脚步不疾不徐,始终隔了三步距离,三步是不可逾矩,是不可跨过,这条明晰的界线,无形却承千重,白昙的衣摆飘起,时不时模糊掉了线,白暮心里似是滋生了万千邪魅,抓挠着,蛊惑着,蠢蠢欲动,几步上前,与他并肩。
“师尊……”白暮道:“您换衣服了?”
白昙面不改色道:“衣服脏了,不要了。”
白昙说的云淡风轻,白暮还是追问了句:“师尊,您没事吧。”
白昙侧首看他,漫不经心的道:“为师能有什么事。”
白暮也看向他,眼神坚定且真诚的道:“师尊,您别撑着。”
他的目光灼灼,太过烫人。
白暮重复道:“师尊,我希望您,不要一个人撑着,哪怕我……们做不了什么,也想尽绵薄之力。”
他的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铿锵有力,哪怕不过少年,也想用尚且单薄的肩膀,去担一担,分一分。
午后的风柔和的不成样子,吹着人的发似是在轻抚,白昙清晰的听见自己的心跳,因他的话语而震动,震的他的胸腔发麻,敛了双眉,收回了目光道:“嗯。”
白昙坐到桌旁,白暮给他沏了杯茶,没有坐下,而是站在塘边梳发,双臂未带护腕,一袭玄色,衣上点点金色若隐若现,蹀躞带一勒窄腰,头发已经干了,他拢了一半,召出笛子,用笛子挽了发,挽了几次才挽好,略为松散,稍显凌乱,玉骰和着红穗子随着他的动作不停的晃悠。
白暮转身就和白昙对上视线,白昙倒是少见他半披着头发,平常都是全束成高马尾,利落干脆,神采飞扬,那双浓眉,似两把利剑,只是眸中常含笑,缓了他眉的冷感,而现在,似蒙温润的书卷气,霞姿月韵。
白昙睫毛一垂,放下茶杯,伸手拿糕点吃。
“今日的糕点可还合师尊的口?”白暮转身问道。
白昙点了点头道:“何时买的?”
白暮道:“下午。”
白暮的头发还是散了,他接住滑下的笛子,耷拉着眉眼看了看手中的笛子,后期许的看向白昙道:“我挽不好,师尊帮我。”
话出口的时候,白暮的心跳就开始乱了,他后悔了,他想白昙纵容他,却又害怕白昙纵容他,但更想白昙只纵容他,自己倒是有几分恬不知耻,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希望师尊拒了他,最好是责骂他一顿。
白昙口中苦甜混杂,心绪千回百转之后,用小帕擦了手,拿了梳子,白暮蹲到他身前,白昙伸手将他的头发全拢在手里,如握绸缎,梳齿滑过头皮的时候,带来微微的酥麻,传遍身体每一处,每一梳都梳到发尾,白昙拢了一半梳了梳,白暮感受着白昙微凉的指尖穿过他的发,僵成了一尊泥塑,手也不知放在何处的好,揪了株草在手里蹂躏,白昙放下梳子,拿笛子挽好了发。
“可以了。”
“好,谢谢师尊。”白暮胳膊撑着桌子想要站起来,反而噗通一声跪到白昙面前,跪的白昙一懵,白暮红了耳朵道:“腿,腿麻了。”
白昙勾唇,伸手将他扶了起来,白暮见他笑,脸越发的烫,强装镇定的给他斟茶,坐到白昙旁边,不过一步之遥,倦鸟归巢,风歇竹杳,奉船归坞,待在他的身边,是唯一安歇处。
白昙就浅笑着看那骰/子和穗子一直晃,一直晃。
哪怕夜深将眠,也还在白昙的心里晃。
夜凉如水,季楚睡的格外不安稳,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没有边界的黑暗,他踟蹰不前,惶恐不安,他犹豫迈步,一颗心被紧紧揪着,大气不敢出,这是哪里,又为何在这,是梦吗?咽了咽口水,犹如惊弓之鸟,绷紧了身体。
突然,他听到了声音,似抓住了救命稻草,不由得走快了步伐,声音越来越清晰,是啼哭声,是婴儿的啼哭声,瞳孔骤缩,脚步顿住,反而往后退,无意识的摇着头,惊惧到了极点,越来越多的婴儿的啼哭响起,他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捂住了耳朵,跌坐到地上,不是我,不是我,他仿佛只会说这三个字,地上湿黏,沾了满手血腥,不是我,然而无数只索命的手朝他伸来,若是将他拖进死狱。
季楚从梦中惊醒,腾的坐起,不住的喘着气,汗如雨下,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他将自己蜷缩到床脚,抖如筛糠的一般,草木皆兵,待他冷静下来,哪有什么婴啼,深夜廖静,月辉从窗入屋。
季楚缓了过来,起身下床,拿了外袍披上拉开门出了屋,他在院中漫无目的走,凉风吹的他清醒了些,等他回神,不知不觉走到了药堂的后门。
季楚疑惑不解,抬步跨过门槛,进入堂中,竟然见白昙坐于柜台之上,翘着二郎腿,一袭白衣被黑夜泅染成墨色,他的脸完全隐于暗中,仅身旁一枝昙花散发出的泠泠光芒,微微照亮描摹出他的下颌轮廓,冷利如刃,总将靠近的人刺的鲜血淋漓。
“已过三更,仙尊如何在此!”季楚语气不是很好。
白昙垂着眸,即使听见季楚的质问也未曾抬头,慢慢的翻着手上的行医记录,翻页声如鼓锤,重重的敲着季楚的心。
“小桠是你父亲剖的第一个胎儿吧。”白昙居高临下的看向他,一双眼眸,不着光亮,未掺杂暇。
季楚看着他的眼睛,眸光幽暗,仿佛洞悉一切,面前之人,现如来索命的冥府阎罗,抬眉举手间瞬可取人性命,季楚攥紧了拳头,尽量压下自己的慌乱,眼珠子不停颤抖,低下了头不敢再去看,道:“无凭无据,仙尊何出此言。”
“怀胎七月生的胎儿,哪怕未足月,仍有几率存活,再小也是希望,并且活下来或多或少都会有缺陷,今日本峰主问你小桠的事,你犹豫了,是不知该不该欺瞒本峰主,但你又知瞒不过才说实情。”白昙不是问他,而是笃定就是如此:“小桠确实是你救的,但她不是弃婴,她的先天不足就是哑不能言,六岁那年,你发现你父亲杀妇剖婴,你求你父亲,也答应你父亲,成为他的帮手,为虎作伥,狼狈为奸。”
“一切都是仙尊猜测罢了。”季楚泰然自若,仿佛他说的与自己无关。
“真假如何,季公子心里最清楚。”白昙合上书道:“为什么是七月,是少则必死,多则可活。”
“……”
“季公子,没有什么是能瞒一辈子的,种子蛰伏,亦要破土而出,你该知道,迟早有一天,你们所犯下的作恶终会公之于众,大白于天下。”白昙从柜台上下来,一步步朝他们走来,道:“你看看你头顶所悬匾额,医者仁心,却是十几年都在活活剖开人腹取子……”
“……”季楚看着走过来白昙,扑面而来的威压让他双腿发软,呼吸急促。
白昙边走边道:“妇人十月怀胎,是世间最不易之事,何苦何难她们都能咽下,只为他们能降临于世,她们用爱去孕育,被人祈盼着呵护着,她们冒着从鬼门关走一趟的险,生命诞生时的那一声啼哭,最令人感动与敬佩……”在他三步之遥之处停下道:“而今却被你们肆意剥夺,一层层残忍的剖开她们的肚子,那本该象征生命诞生的啼哭声却成了他们最后的哀鸣,你们藐视妇人怀胎的艰苦,轻贱生命的贵重,到最后,反而不思悔改变本加厉,季楚,他们要是还活着,他们本就应该活着,有光明精彩的人生,有自己的理想抱负,不像现在,只能蜷缩在一个又一个小小的陶罐中,灵魂不得安息。”
“……”季楚还是撑不住跌坐到地上,不住的发抖,好似逃避般的低下头道:“那就请仙尊认真找到证据。”
白昙冷冷道:“季楚,你对小桠就没有愧吗?你如何心安理得受着她的喜欢。”
白昙转身离开了堂中,而院中,一人立于不远处,白昙放慢了脚步,小桠朝他跑了过来,直接跪到了他面前,磕了几个头,而后抬头对上他在不甚清明的夜中更加凉薄的眸,他身后是一弯弦月,更让他那世间无人可书无人可绘的容貌此刻看起来愈发善恶不明,似彼岸业火中生杀予夺不过弹指的黄泉修罗,又恍若慷慨无私悲疾悯苦的碧落神明。
小桠瑟缩了一下,但还是伸手拉住了他的手,在他的掌心写字。
白昙皱眉。
小桠又写了四个字。
白昙舒眉道:“好。”
小桠又朝他磕头,白昙只是看着她,错过她朝住的地方走,小怨气飘了出来,蹭他的脸,然后靠在他的胸口,白昙伸手轻轻拍着它道:“不哭。”
又住了两日后,敬钰与诵文来到堂中与季盛明辞行,少不了你来我往的客套。
“仙尊是没查出来吗?”季盛明道。
诵文无所谓的耸了耸肩道:“事实已经明了,季大夫也说了,是意外,既然是意外,又何有查下去的必要。”
说话间又走进几个来问诊的人,敬钰道:“那就不叨扰季大夫了,告辞。”
季盛明忙道:“我这也腾不出个时间送送仙尊,这样,就让犬子代我。”
三人看向一旁萎靡不振的季楚,季楚迟钝的睁大眼睛,眼底一片乌青,缓慢的点了点头。
“不用了,我师尊已经先走了。”诵文道:“不送,我们或许会再见。”诵文笑的意味不明,倒退走了几步,转身和敬钰出了杏林堂,与一位孕妇擦肩而过。
“……还有几天就七个月了……安胎药……”
声音逐渐淹在车水马龙中。
城外义庄,瘦成了一具皮包骨的男人坐在棺材旁,几道黑影笼了进来,男人头也不抬,他的头发蓬乱如杂草,胡须拖长乱糟糟的,几人走近他就能闻得到一股酸臭味。
“孙叔。”离书喊了一声。
孙城动了动,得知来人是谁,从凳子上滑下跪到地上用粗哑无比的声音道:“鄙人谢过仙尊大恩大德,买了副棺材,没让内人无处安歇,棺材钱……我一定还……”
“不必。”白昙走到棺材前,看着棺中白纱覆面的女尸道:“尊夫人还是早点入土为安的好。”
“师尊,那接下如何?”邝茴道。
“等。”白昙说着,念渡魂诀伸手掐了个印,印在女尸面上形成,霜雪终将化去,所有不堪与肮脏袒露白日之下,雷鸣轰隆,细雨连绵,白骨发出嫩芽,绽放的花无声诉说怨哀。
义庄不大,能睡的地方不多,只有一件屋子,里面是寻常摆设,平常是守庄人住的地方,非是灾年,死的人不多,守庄人并不常住,白暮和邝茴打了水把桌子椅子窗框子全部擦洗了一遍,地也洒扫了一遍,只是这被褥,属实是一言难尽,白暮拆了床单,铺了自己的衣服。
诵文和敬钰走了进来,顺便买了今天的晚饭。
“师尊,今日又有人去开安胎药。”敬钰道:“怀胎七个月。”
“每日去两个人看着。”白昙念完渡魂诀,印慢慢消失,孙城不断道谢。
五人应了声好,吃着饭,白昙给他们每个人都夹了菜道:“西山瘴气来源确实是怨气,剖的胎儿都装在罐中放在一处洞穴里,渡魂阵法为师已经做好,届时白暮就在外围奏安魂曲,你们就在旁助为师渡灵。”
五人点头,以怨形成的瘴气,并未造成什么实质性的灾害,所以一般宗门的人是不管的,除非死了太多人,局面无法控制,才会出手。
暮色四合,烛火微亮,白昙站在门口,伸手化了一片花瓣,白昙将珠串滑到手里绕玩,看着花瓣朝院外飘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夜色中,花瓣飘过重重的树林,潺潺淙淙的溪流,穿过拥杂吵嚷的人群,最后飘进一户人家,落在桌子上。
“爹,去衙门自告吧。”季楚跪到季盛明面前。
“自告?我是你爹!你竟然让你爹去衙门自告?!你个忤逆不孝子!你是要气死我是不是!”季盛明猛拍着桌子,气的一张脸都扭曲了。
“那爹,收手吧,我们已经酿成大错,他在给我们机会,我们……我们买棺材把那些胎儿葬了……”
“收手?更不可能,你知道白昙是谁吗?”季盛明顿了顿道:“他可是世间唯一的灵祇仙尊,多响亮的名号,让人听之如雷贯耳,传闻中的他如何如何,我当他有多厉害呢,原也不过是个徒有其表华而不实的废物,这么多天不也什么都没查出,他貌似还是个妖,这么看倒是比我还低贱,还灵祇仙尊,真是可笑。”
“爹,此人城府深浅不是你我能揣度的,他是妖,但是世间各大宗派百千余,唯有他一只妖,还是世间第二宗清绝宗的落霞峰峰主,世间宗派与妖积怨已久,是妖必杀,宁可错戮绝不放过,但他是妖却坐稳这个位置那么久,怎么可能是个善茬,他知道了,全部都知道了。”
“他要是能知道他还能走了?你看你这窝囊样,我怎么生了你这个逆子,真是家门不幸。”
“这都是他的局啊,爹,爹……”季楚眼泪不断涌出。
季盛明一脚将季楚踹到地上,季楚瘫坐在地上,瞥见桌上的一片昙花花瓣,白如无暇玉,光如明月辉,就像一把利剑,悬于头顶,随时就要落下。
季盛明也看到了那片花瓣,不屑的笑了声道:“一片花瓣而已,看把你吓成什么熊样。”季盛明食指扣着桌子,笑的狰狞道:“下一个……”
白昙将手串带回腕上,转身回屋。
屋里诵文和离书已经摘了许多树叶子铺在地上,诵文躺在上面滚了滚,朝离书竖了个大拇指,道了句很软和。
“你们去睡床。”白昙道。
“师尊。”诵文盘腿坐了起来,道:“不用,师尊您睡您的,这比我们之前睡的很多地方要好上很多。”
确实如此,什么乱葬岗,坟墓堆里,哪里没睡过。
“师尊,我和师兄已经收拾过一遍了,床单我铺了自己的衣服,都是洗过的。”白暮道。
诵文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一脸师尊可不能跟我抢地方的耍赖样。
白昙留下一句早点休息就走了, 和衣躺在白暮用衣服铺成的床单上,隐隐闻见衣服上残留的皂角味,环视屋内简陋的装饰,恍如隔世,他侧着身,淡淡的,最简单的味道。
相安无事了三日,白昙站在院中放着风筝,小怨气在他身边飘来飘去,缠着他的手腕,白昙就把风筝放高一点,小怨气飘的格外欢快,绕在他的手上想让他再将风筝放高一点。
邝茴脚步匆匆的跑进院中,直奔白昙而来道:“师尊,今天一妇人出血,季盛明以观察为由留了下来,现在季楚偷偷将那孕妇运出了城,四师兄已经跟上去了。”
“终于按捺不住了吗?”白昙收了风筝线道:“准备一下。”
“好。”
白昙拿着一个布包从屋里出来,道:“换上。”
诵文接过,打开,里面是几件罗裙,而后试探性的问道:“穿这个?”
白昙点头。
“一定要穿吗?”
白昙道:“快去。”
四人互看一眼,再同时看向白昙,但见白昙不似虚假的样子,知道这衣服穿定了。
“师尊,我只是吹个笛子,也没什么重要的,是不是就不用穿了?”白暮道。
“那不行,得穿,必须得穿。”诵文不依道:“好兄弟,就是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裙子一起穿,你不准不穿。”
要丢脸就一起丢脸,诵文和离书一左一右架着白暮,到一旁换衣服,不过一会儿,四人或穿着或粉或嫩黄的罗裙从屋里走了过来,走路姿势格外别扭,表情多少有些不自在,像被麻袋套着一般束手束脚,毕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竟有些羞于见人。
四人毕竟是男子,身形偏挺阔,袖子短了一小截,露着健壮的小臂,腹部线条都被勒出了形状,动作幅度大一点,衣服就要绷裂,不过衣服是好料子,不会那么容易破,白昙拿口纸给他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罗裙已经穿了,四人豁出去了的对着水面抿口纸。
诵文撅着大红嘴唇问离书道:“我好看吗?”
离书被恶心到了,伸手推开他的脸,不忍直视。
邝茴点了香,五人循烟至郊外,这处是两山相交之处,向内凹陷,可见山坳处有一茅草屋,敬钰正躲在树后观察,听到声音回头,一句师尊卡在喉咙里,着实被吓了一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