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着京阳能有什么事儿，庞冉抽出竹筒中的宣纸轻轻抖了抖然后定睛一看，这一看，可就不止想“京阳能有什么事儿”了，庞冉脑子里立即浮现几个大字：“洛云帝王他没事儿吧？！”

没事儿吧？！？！

庞冉眉头紧蹙，呼吸加重，他看着白纸黑字，那些字眼里分明控诉着“笑里藏刀”的洛云君王！什么秦晋之好？什么两国交好？！才一个月那狐狸尾巴就安耐不住了？！若不是看在他是君王的份上，他庞冉今日就要骂他几声“狗贼”！

王驰凯见庞冉面色不太好，便凑过去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还以为那信客说的都是真的，还准备回京普天同庆呢！

“非人哉！非人哉！！！”王驰凯手握成拳狠狠砸向红木桌，“简直岂有此理？！这不是趁火打劫么？！”

王驰凯又看了看宣纸上劲道有力的字迹，喃喃地念着：“四面楚歌。行秦晋之好……什么跟什么啊这是！”

庞冉忽然抓起纸，就着那白蜡烛点燃了纸的一角，他看着跃动的火苗，脸上也阴晴不定，火舌贪婪地吞噬着纸张和墨迹，然后将其化为灰烬。“不能等了，即刻启程！”庞冉收起竹筒，吹灭了蜡烛，他把屋子的窗打开，让风将那些灰烬吹散。

“但听那信客的语气，京阳应该一切都好啊！将军，他赶路两日，两日前那‘四面楚歌’就没有了，只剩下‘秦晋之好’！”王驰凯拉住庞冉，“将军莫急，冲动不得！”

“秦晋之好为假，挟持为真，小将军，现在陛下的处境可谓是进退两难啊。”

庞冉正和王驰凯推开房间门，隔壁就传来一声闷响，随后他们就听到夏北洛愤愤不平地嚷嚷道：“狡诈！回京，现在就回京——”

紧接着，夏北洛踢开房门，前脚还没出来就被宋南星拉住了胳膊，宋南星的声音在其后，听起来有点急：“公子冲动不得啊！”宋南星哪儿有夏北洛的力气大？拉不住夏北洛的他只好随着他一同出门。

两人刚出门就和对面一脸惊愕的两人碰上了，八目相对，四人纷纷愣了一下。

“……小王爷，怎么这么大火气？”庞冉摸了摸下巴，试探性地问夏北洛。

“哎呦可别把我气死了！我大哥来信，说我们西征没多久，东境，北境纷纷来报请求遣兵调将，这便罢了，边境的家常便饭，但前几日邻国君王亲访，就在会明殿与陛下会面——说什么若是与之交好，日后保万嘉边境繁荣，还派什么洛云公主联姻！稀罕他洛云公主了？！嚯——狡诈恶徒！还没完呢！洛云君王一来，三边边境果然退兵了！简直不可理喻！！！把咱们当猴儿耍啦？！”

夏北洛差点就要手舞足蹈了，他说的咬牙切齿，仿佛要亲自手刃了那个千里送福音的君王。

平时温和的宋南星似乎对这个君王也很来气，他顺着夏北洛的话，继续说道：“西境碴子无功而返，分明是受了洛云差遣，东境北京遇袭那君王却在此时前来抛出橄榄枝，很难不说他对万嘉有非分之想……”

庞冉点头，面色凝重，“小王爷，先生，回京再看看吧，若东境北境无力反抗，我等立即带兵前往——”

“对对对！”王驰凯附和。

四人下楼，拿了些银子交付给店家后立即启程。车夫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也能感觉到庞冉的低气压，他也不敢问，他也不敢说，只顾拿着马鞭赶马，让他们走得再快些。

再快些。

他们几乎是日夜兼程往京阳城赶去，幸好夏北洛离开凉州时带上了些他喜欢的糕点，不然他肯定要饿死在路上了。

夏北洛捏着一块桃花酥，一边看着窗外飞快退后的树木一边吃。窗外已经看不见山了，树木逐渐多了起来，偶尔还能看到荷塘和野鸭。

五月人忙，田垄上还能看到扛着锄头的人。

经过一处小城镇时，夏北洛像看稀奇一样扒在窗口看着路上的人，他好奇地看着那个衣衫褴褛地小孩儿，招呼宋南星也来看，“宋南星，你看后面那个孩子——他怎么破衣烂衫的，是不是没钱啊？”

宋南星没有动，坐在夏北洛对面笑了笑：“天下苍生，不是每个人都能称呼一声小王爷的。”

夏北洛缩回脑袋，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素衣若有所思。平时自己锦衣玉食还觉得没有得到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那小孩儿破衣烂衫端着缺口的碗会怎么想呢？他是不是也希望穿上好衣裳？……出了京阳，看到的却是荣华下的苍凉。

罍县如此，不知那县令是如何作为？夏北洛心想，改日再来瞧瞧……若县令滥作为——还不如让我当呢！不行不行，我得当将军的，那就让大哥来呗～反正他闲得慌，哈哈哈哈，我真是天才！

——“天下苍生，不是每个人都能称呼一声小王爷的。”

宋南星淡淡地话语又在耳边回响，夏北洛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想着这“天下苍生”。

从前怎么就没看到这“天下苍生”呢？

——

翌日傍晚，太阳还没彻底落山之时夏北洛等人就赶回了京阳，几人一进城，夏延就下诏让他们进宫。夏北洛还没来得及换身衣裳就被王驰凯拉着进了客明殿，一进殿，夏北洛的笑容就立即凝固了，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殿中坐着的人，马上收敛了嚣张气焰，规规矩矩地半跪着和其他人一起行礼。

夏延看起来很是疲惫，他的声音和半个月前有点不同，但他还是笑着的，尽管很勉强。

夏延坐在主位，两边坐着丞相大人和御史大夫，其后洛青王、永续王正皱着眉头看着夏北洛，再然后便是几个文臣武将。

庞冉抿了抿嘴，站在文臣面前身形高大，他垂首看着地面，说：“此次西征，我等算不得凯旋，但并非无功而返……能杀敌千百——小王爷功不可没，恳请陛下赏赐！”

“这……什么？？”文臣武将似乎是不相信那个细胳膊细腿的夏北洛能够像庞冉说的那样杀敌，纷纷小声议论起来。

夏延也是一脸讶异，他看了看洛青王，说：“当真？”

夏北洛自己也一脸茫然，这话说的……他自己都不信。

不过……庞冉这是在帮他？？！

“当真。”庞冉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完，末了，又加了一句话，“小王爷确实是可塑之才。”

夏延笑起来，说：“好一个可塑之才！洛青王何意？”

洛青王神色复杂，他瞪着夏北洛又心疼又欣喜，心里直感叹：我儿出息了！！

但洛青王怎么可能夸夏北洛呢？他叹气道：“陛下，本王……唉，既然北洛能全身而退，本王也无话反驳，他若执意将军一职，本王勉强允他试上一试。”

夏北洛眼睛亮晶晶的，也不管自己脏兮兮的衣裳和形象直接看向他的老父亲，嚷嚷着：“真的？！”呜呜呜，爹，你真好！！！

“……”洛青王无言。说是假的已经迟了吧？！

“好——朕重赏！将军令就留在小王爷那里了。”

夏北洛自然是兴奋的，但当着这么人他不能直接跳起来喊一句“真好”，他谦卑垂首，淡淡地说：“臣，领命。”

耶耶耶！！！将军令在手，我看谁还敢小瞧我！耶耶耶！！耶耶耶！

夏延目光转向最旁边的宋南星，笑问这位是谁，夏北洛心想这个我会，便抢答：“陛下，这位是宋先生，臣新收的门客，臣见先生才华横溢便做此决定……”夏北洛拉长声音，特地等待夏延怎么说。

如他所料，夏延的一句“准”让他得意了好一会儿。

宋南星没有抬头，他看着地面心一动，忽然有些感慨，有一天，他也得跪在地上听别人赐他身份……哈，多多少少有点讽刺。

众人寒暄完，四人得了夏延的命令落座。

夏延的脸色就沉了下去，他环视一周，在安静中开口，“镇西将军西征，镇国将军不日东征，洛青王遣兵北行……多日前可谓是四面楚歌，进退维谷，京阳受到威胁，附近遭到夜袭……唉——祸不单行啊……但，洛云君王亲临后，三方撤兵，瞬时变脸，这也是朕没想到的。故，朕怀疑外敌已经与洛云为伍。”

“不错，调兵遣将后，京阳势弱，洛云此番前来，定是看准了时机。”丞相捋捋胡须，苍老的声音沉稳有力。

夏北洛年轻活力地声音与之相反，他立即赞同丞相的话，说：“这不就是趁火打劫！”

“陛下，与其是趁火打劫，不妨说是调虎离山，”听着大伙的议论，宋南星从容不迫地行了礼说，“三方来敌，聚首京阳的众人分散开去，攻而不打自行撤退，不过是言听计从，配合洛云……君王，趁京阳防守微薄，洛云君王北上万嘉，说是交好，不如说是自导自演的胁迫罢了。”

夏延看着不卑不亢的宋南星，像是看到发光的金银一般，他的笑意不减，说：“正是此意。洛云已经蠢蠢欲动，他们的狼子野心岂会轻易磨灭？洛云勾结周边势力，欲壮大其身，如今又自导自演了一出好戏……哎，朕唯恐日后留不住万嘉的江山社稷……”夏延扶额，似乎十分气愤但又无可奈何，虽说这次洛云的举动是在意料之中的，但他没想到洛云的君王会自己主导一出“趁火打劫”的好戏。

本想着调兵遣将应该无大碍，京阳中也留存了部分势力，但洛云君王亲访，以“交好”为由留在京阳几日，这几日边境骚乱不断，那君王便借题发挥，说什么如果两国交好，日后洛云便保万嘉繁华繁荣，夏延本来是拒绝的，他觉得一国之繁荣还得靠上上下下齐心协力去建设，他国的庇佑只是一时的，绝不能靠别国过活。

但洛云君王想必是有备而来，并且胜券在握。他先是抛出橄榄枝，提出诱人的条件，上贡奇珍异宝、金银财宝、美人等，看到夏延不为所动，又转念一想，皮笑肉不笑地威逼夏延，如果不答应，立即联合周边势力围攻万嘉。此话一出，夏延立即被惊住了——他还没见过这样贪心的人！还想吞掉万嘉？！

但夏延知道万嘉处于什么情况中——除了南境，其他地方都被外敌入侵——所以，夏延思量再三，与群臣商议后决定答应洛云与之交好，并大摆宴席庆祝洛云君王的首访。

由此，“万嘉与洛云行秦晋之好”的消息立即从宫中传出，一会儿便妇孺皆知了，那城北茶馆的说书先生都开始讲宫廷剧了。

镇国将军、镇西将军、小副将以及各武将纷纷赶往边境御敌，京阳成了没有花瓣的花芯，无奈之下，只得低下骄傲的头颅。

但，背后的操控者勾起嘴角，摆动了他手中的丝线，为他所用的木偶开始挥动手中的利剑，斩向骄傲自得的天鹅。天鹅引吭高歌，却忘了它伸长的脖子，正在别人的刀剑范围内。

只需挥动利剑，便能斩断那优美的脖颈。但是，还不急——好戏才刚刚开场，说书先生的响板都没敲，茶也没上，观众都还在陆续进场怎么能够这么快就结尾呢？

嘘——

请您落座，看一出明暗交杂、亦真亦假的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