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海节的日子在五月初九，算一算，过了今夜还有七天。

无障最终还是决定和赵魈先去颠州，等赵魈把商行那边能查的线索都安排好，再一同到潭州来汇合。

孟芝有一耳朵没一耳朵的听着他们商量了一阵，赵魈又与周游说了些什么妖丹魔核地下交易的事儿，又觉得一阵头昏脑涨，睡意上头。

近一段日子以来，他总是昏昏沉沉的，这种情况发展到最近越来越严重，他暗自奇怪，却又没有头绪。

才刚入夏，小河滩的夜风还是有些凉意，他把自己蜷起来紧紧靠在冰蓬暖绒绒的皮毛里，终于还是在篝火的摇曳红光中睡去了。

·

……

牙梓自年幼的时候起，容貌就十分清秀，与那些高大健壮的兄弟们不同，他天生得一副唇红齿白、粉雕玉琢之相，甚至是有些雌雄难辨的。

为此，没少叫他父王的其他那些儿子们排挤。

所以在魔王无名的后宫中，牙梓一向是独来独往的。就像他的母亲——魔王无名那几十个妾室中的一个那样，总是孤身一人。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那个四面高墙，只有一小片天空的院落里，静静的坐着，抬头望着那巴掌大的天空发呆。

六岁那年的一天，他独自蹲在宫中一个偏僻之地的榕树下，拿着一只小棍儿正捅蚂蚁窝。

五六个兄弟拉帮结伙的跑过来，嘻嘻哈哈的骂着他“贱半妖”“狐狸种”“小娘炮”，若无其事的对着他一顿拳打脚踢，再七手八脚的把他的衣服裤子都扒了，光溜溜的绑在树上，又把烂泥塞在他嘴巴里，或抹在他的魔核上，还轮流对着他的身子比赛小便。

他浑身又脏又臭的，在树上被绑了一整夜，哭干了眼泪、喊破了喉咙，直到又冷又累的昏迷过去，也始终无人来救。

·

醒来时，他躺在自己的床上，母亲在他的塌前正默默垂泪。

“阿娘，为何兄弟们都说我低贱？是因为你没有魔核和魔角吗？”

“牙梓，阿娘对不起你。”母亲只是呜呜咽咽的抽噎着，软弱的向他抱歉。

“都是因为你！”他小小的胸膛里充斥着委屈和愤怒，“因为你是我娘，你是狐狸，是低贱的狐妖！你不是魔族！”

他满腔愤懑的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她的无能给不了他要的保护，她的美艳也只能带给他羞辱。

“凭什么，凭什么因为你的低贱而要令我受辱！我恨你！我恨你！”

他从床上坐起来，一把将母亲推倒在地，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

……

·

孟芝喘着粗气、头疼欲裂的从睡梦里惊醒。

最近似乎总是会做一些怪梦，醒来却又都不记得，只留下各式各样仿佛不属于他的情绪，在他的胸中来回激荡。

天将破晓，河滩边的空地浸润在一片湿霭之气中。

周游不在。

赵魈歪着头，倚着一旁莲坐入定的无障那条壮硕的臂膀，两人都正安静的睡着。冰蓬不知什么时候又以尾巴栓住了牙梓的手腕，趴在篝火的余烬前假寐。

牙梓皱着眉闭着眼，似乎正在一个不太愉快的梦境中挣扎，他身上大部分的伤口都已经止血结痂，只手腕处的伤似乎在昨夜又裂开过，有鲜血正微微渗出。

孟芝揉了揉自己的脚踝，感觉比昨天好了许多，于是站起身，轻手轻脚的挪过去，施法为他的手腕止血。

·

牙梓就是在这时候醒来的。

他看见孟芝垂着桃花眼正在为自己疗伤，他一身红色衫子，领口有些凌乱，额上有浅浅的薄汗，晨光微熹，照在他侧脸的轮廓上，令他的鼻峰和唇线显得格外俊俏。

他半蹲着身子，因为扭伤的脚踝所以姿势略显得有些别扭，早间的清风一过，吹得他几缕细碎的额发不羁的飘动着。

“为什么要帮我？”牙梓把手腕往回缩了缩，“我不是弱者，讨厌被同情。”

“哎呀，你醒啦？”孟芝似乎被他吓了一跳，抬起那双桃花眼来，弯弯的对他一笑。

“嘘——”他忽而伸出一根手指来，抵在自己翘起的唇瓣上，另一手遥遥点了点不远处正睡着的赵魈无障，用很轻的气声说，“别吵醒他们。”

·

“那个娘娘腔，他也是个低贱的半妖，你为什么对他那么亲近？”牙梓心里憋着一股不平之气，终于还是忍不住问。

“懂不懂事，胡说什么呢？”孟芝一把拍在他受了伤的肩膀上，瞪圆了眼睛，“赵魈是我孟大少的朋友，你再说他坏话我对你不客气了啊。”

“我没有胡说，”牙梓仿佛并不把疼痛当回事，眼含讥诮的瞪着那边正在梦中的赵魈，“昨晚他才吃了第一口东西我就看出来了，他的那种吃法，那情态，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吃法？”孟芝有些不明就里，却已经隐隐发觉，这牙梓此时吐露的不是一般的心声。

“啊，和我娘当年的情态动作，简直是一模一样。”

牙梓说到这里，突然露出一个阴森的笑容来，“哈，说起来，你的这位朋友，恐怕与我还是什么表亲呢。”

“赵魈说过，他出身平凡人家。”孟芝摇头。

“平凡？”

牙梓眼中有些怨毒神色，他忽然冷笑一声，“你敢不敢伸手进来摸摸我的上颚骨？”

说罢，他随即高高的仰起脖子，大张着嘴，把自己的咽喉要害露给了孟芝。

孟芝并不多想，只有满腹的疑窦，于是他掌心朝上，伸出右手的食指，探进牙梓的口中。

轻而易举的，他摸到了一个突兀的洞，那洞的边沿并不规则，仿佛是被什么钝器所伤。

·

孟芝的手有些凉，略过那处伤口时，带起一阵麻痒。

牙梓被自己吓了一跳，慌忙将头向后撤了撤，忍着心悸逃开了。

“咳，”他定了定神，这才正色谈起身世来，“青丘狐族，辖青丘圣境，统十万精锐妖兵，乃是妖族中赫赫有名的百年王族。”

“这其中又有白狐一脉，最是以魅形贱色闻名。在这一脉的血统中，越是惑人心智、魅色入骨者，上颚的软骨就生得越是圆润突出，这块骨头天性敏感，往往都是那些以色侍人的上品货色的标志。但，这等天赋往往有个弊端——就是用餐时需要格外拱起口腔，小口进食。瞧着优雅万端，风情无限，实则是为了避开这处要害。”

牙梓说到此处，怨毒之色更重了，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嗓音冷漠而阴鸷。

“就好比…我那生母，魔王曾经的侍妾，一条已然化了灰的，青丘白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