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他执着我的手，也不敢挣扎动弹，只见他看了一会儿就放开了我的手，说道，“回家。”

这大概是我与他成亲之后最亲密的接触了，他的手掌宽厚温热，而我从小寒湿渐重，手心极易有汗。晖竹苑到容庆堂半里路途，我的手心却被捏出了一层热汗，我有些不好意思，他却一直不松手。

回到容庆堂，盥了手，婆子们忙去厨房招饭上来。时辰尚早，我与他都未吃几口便停了筷。我见他身心情不甚好，也不敢招他，只叫人给他端了一碗消暑的热汤。

第二日起来我才知他这回是真生了气，云婵云妩一直没见着人，问了婆子才知道被容思衡打发回老园了。我一时心情沉重起来，云婵云妩跟了他这么久，不过离了我片刻便得了这么大的惩戒。我心中微惧，想着我不过是一个外人，若是再恼到他，他怕是直接一纸休书给我休了。与我无甚关系，可是家中爹娘如何自处呢？还是只留了封信远走的人又该如何？我不敢细想，思忖着这几日要讨个乖吧。 新来伺候的叫云晴云昧，说是老太太那边的丫头，做事稳重得力。我自小并不在家养，不会刺绣女工，插花雅艺，只有师傅教些琴棋书画打发些时间。

这几日不敢出门便在东南书房描些画来。云晴云昧只在一旁帮我展画研墨，还有跟着云昧的小丫头叫做云隐的也来打下手。我描了幅海棠春睡图。海棠花下，袅娜躺着一轻扇入困的美人，只是我怎么画着美人情态总缺一两分。我便叫云昧过来歪着给我打样。她正襟危坐直着身板，却像个沙弥一般。我便亲自过去教她歪着，又扯散她的衣领，威吓她不许动。画刚描完，就听见门子来传容思衡回来了。我忙叫三人帮我收拾，可不见画收好，容思衡已经过来了。 “思衡你回来啦。”我的画还摆在他常日办公的梨木桌上。

“今日心情颇好，作的什么画？”他踱步过来，看起来心情也颇好，拿起我的画看起来。

“胡乱瞎画罢了。”我手上还沾着墨也不敢和他抢。

“海棠繁茂，美人迟困，意境有了，只是……”他点评到一半便停住了。

“只是如何？”这容庆堂除了我与他二人，无不是丫环仆子，平日诗画她们都评不出一样，如今容思衡给我建议，我自然十分珍视。

“只是这美人怎么那么像云昧呢？”他看了我一眼，眉眼里蕴着笑，便似一汪春水化了，直入长河来。

“美人大抵都差不多，意蕴神态，风流婉转，这样看来和你也有些相似。”我话脱口而出说完，见身边几人都愣住了，这才惊觉言语失态，忙告罪，“是我胡言乱语，唐突冲撞，我知错，我该罚。”

“你呀。”我埋头正等他发落，只见他略叹了一口气，伸手点了点我额头，然后轻轻呢喃一句，“你什么时候才能不那么怕我呢？”

我抬头错愕，以为我听错了。

他却再不多话了，我见他还穿着官服，忙叫人进来为他换衣，他还看着我，我不敢走，便在一旁看着，等婢子拿了他日常穿的衣袍，他却斥退了其他人，我见他眼中恳切，便执起长袍缓缓为她穿上了，但系扣子等其他的我是做不来的，复又是云晴来善后。

如此过去几天他心情都极好。平日里带回的物什更多，胭脂膏子，朱钗簪花，绫罗绸缎，只奈何我是个不识货的，云晴云昧则是常在我耳边聒噪，让我勉强懂得这些宝物的珍贵些许。

酷夏难熬，虽然云晴领回来的冰块尚多，我依然品出这夏日的艰难来。我自小便是畏热畏冷的体质，夏日酷热难当，常是表哥接去姨娘家避暑消热。容国府自然也有避暑去处，奈何今年容思衡官场上的事多些，苏淮涨了大水，洪涝不断。连皇帝竟然日夜勤政，这些为人臣子的自然也不敢离京。老太太等了人半月见他还是不得空闲，已经打前动身去了松山的避暑山庄，换名青庄，遣人来邀我，我只言再留几日再去。容思衡知我内虚外热。不日便让小厮知金送冰块回来，日子稍不甚难熬。 不日便是端午了，我捱了几日，总不能让容思衡一人在此，想着便又留了几日，粽子的吃法都是南咸北甜，而我恰恰是个例外，独喜欢咸粽，还吃些咸蛋黄，熏艾草，这些也都是自小自庵里带来的，父母溺爱，也便由我。

这日厨子正在包粽子，我终日无所事事，也便去厨房里凑热闹，前后胡闹几次也歪歪扭扭捆了几个甜咸不等的丑粽子。到午时又有老太太，舒夫人遣人送粽子，还包着其他几样消暑的物事，说是送于我与容思衡过节用。

容思衡回来早了些，估计是上面体恤，早散了朝，放人回来过个节罢。我照例站在一旁当个摆设，看丫鬟婆子为容思衡更换衣裳。这酷暑实在厉害，才将将换好衣服，我见他额头也冒了细密的汗珠，我又唤云昧服侍盥手不提。

吃饭的时候除去珍馐佳肴，还摆了一篇碧幽幽的粽子，我远远一看那捆带歪东扭西，还有些角开了，实在不是这容国府大厨的风采，显得滑稽异常，丑陋不堪，我又怎会没有自知之明，那几个丑粽子分明是我包的。管饮食的是舒夫人家陪嫁过来的人，都叫赵嬷嬷，我看了云昧几眼，她便慢慢近到我跟前，我便问她丑粽子怎么回事，她只说大爷定会喜欢。都是跟着老太太舒夫人的人精，我无言，只能头吃起饭来，想着待会儿如何应付容思衡的话。吃完饭，饭菜都撤下，只余下那几个丑态百出的粽子，云昧云晴分别取了一个粽子，剥好放进我与容思衡的碗里，间或还说，“大爷，这粽子是夫人亲手包的。”

“哦？”荣思衡似乎未料到一般，惊喜似的，望了我一眼。

我只得赔笑解释，“本来胡乱包着玩的，未曾想他们倒是做主还端到面前献丑来了。”

“我看着怎么不丑？”说着他咬了一口，蘸了点蜂蜜细细品尝起来，又说，“软糯细腻，香而不淫”。

我心想着这米是准备好的，粽叶是从百里外的鹿山送的，我只丑打几个结，煮也是厨子煮的，哪里有我什么功劳，而我知这些话，容思衡是不想听的，所以只附和点头吧。

他见云昧给我剥的却是一个红肉蛋黄的咸粽，又起话头，“你喜咸粽？”

我略点点头，“大人别见怪，原是我口味刁些。”

“如此大人大人，我虽然略比你长五六岁，却不至于把我叫的那么老吧。”他斜眼看过来，我便知道是我又说错话了，又唤了两句思衡补过。

他便笑不语。

我时常猜度容思衡这脾性。可当我以为能了解几分，他却总有新面貌叫我瞧见。新婚那夜我以为他温柔体贴，和煦似春风，之前容思衍来找我，却又严肃厉害让我惧怕，平日里不甚为难我，有时说话却又让我无以回复，难以招架。我又不是很会看眼色，如云昧说的，呆美人罢了，却不知该如何度过这漫长一生，让我与他都能相安无事。这天气还上余热三分，容思衍便已从避暑山庄回来了，可能长了教训又或是怎么，他倒是好好的在家里来找我，我自是松了一口气，感激他体谅我，要是他又在外面哪个园子里来巧遇我，恐怕云晴云昧也不能善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