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静悄悄的，裴明洲与虞无声对视着。

说是对视，其实是对峙。

裴明洲在心里思考，要不要把虞无声暗卫营这个职位也剥去，让虞无声真正变成一个手无寸铁的男宠，不要干扰他的任何计划。

但转念一想，这样做好像没必要，而且可能根本达不到他的目的。

第一，虞无声可以隐瞒暗卫营统领这一职，就说明他还可以隐瞒别的职位；第二，如果连裴明洲上辈子都不知道有暗卫营的存在，也就说明，朝中其实应当有许多人不知道暗卫营的存在；第三，就算撤掉了虞无声暗卫营统领这一职，那么又选谁来当这个暗卫营统领，而且是否能保证虞无声的那些暗卫都听从新统领，而不是暗地里继续服从于虞无声。

太难了。

撤掉虞无声暗卫营统领一职，弊大于利。

而到了此刻，裴明洲才突然明白过来，其实自己重生回来，也就等于一切都重新开始，他曾经在朝中的势力全都不复存在了，而他现在并没有要做一个雷厉风行的明君的打算，连身边的内侍宫女都没有打算换掉，更别提朝中那一群老臣，四大家族的势力，他一个人该如何对付？

所以，裴明洲是一个人。

他现在身边根本没有任何可以相信的人。

他孤身一人，在这个宫中，这偌大的宫中，四方的天，四方的地，却四面八方都是敌人，躲不开，逃不掉。

裴明洲忽然觉得，从头来一次，也挺累的。

但累归累，他还是可以做很多自己之前没做成的、想做的那些事情。

裴明洲换了个姿势，仍旧坐在地砖上，单手撑着下颔，问虞无声道：“你既然信我是个明君，那你的暗卫营，会向我尽忠么？”

虞无声毫不犹豫道：“暗卫营誓死效忠陛下。”

“如何证明？”裴明洲问。

虞无声停顿了片刻，从袖子里掏出一枚白玉章，圆圆的，不过拇指大。他把白玉印章双手奉上，“暗卫营的白马印，有此印，可以随时调动暗卫营。”

裴明洲伸出手，两指捏起那块白马印章。

白玉印上镌刻着一只奔腾的白马，潇洒至极，似乎要腾飞而起。

裴明洲捏着那块白玉章，扯了扯唇角，眉毛轻抬，“可我还是不相信你，怎么办？虞无声，你太狡猾了，你在转移我的视线，是不是？”顿了顿，他两指一松，那块白玉章就掉在了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但没碎，“我问你，你如何知晓今晚会有人来刺杀，如何提前撒下了无色蜡粉，又一步步引我问起你的暗卫营，再顺势把暗卫营的职掌印章交给我？”

裴明洲用两指捏过白玉章的手，捏住了虞无声的下颔，将他硬生生往前拽了拽，“虞无声，你比我想的，要深不可测太多了。”

虞无声的眼睛微微垂着。

裴明洲捏着虞无声的下颔，力道逐渐加大，再用力一点，似乎就能听见骨头“咔嗒”的声音。他看着虞无声，问道：“我现在甚至都开始怀疑，那个所谓的刺客，是不是你引来的，或者说……根本就是你安排的，这一切从今天早上那碗甜粥的毒开始，就是你安排好的。”

不等虞无声开口否认，裴明洲继续道：“乌瑕是你的人，结春幼春我还没问，她们两个是不是也是你的人？”

裴明洲想起上辈子自己花了那么多心血把所有的人都换了一遍，突然就觉得有些好笑，“虞无声，这个皇帝，要不要让给你当？”

殿内一片寂静，放在一旁的烛火灯盏噼啪左相。

虞无声终于开了口，因为下颔被捏着，所以说话有些缓慢，“臣不想当皇帝，但臣，确实有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裴明洲倒是没有想到虞无声会承认得这么快。

他反问道：“什么必须要做的事情？杀了我？把大梁王朝据为己有？率兵谋反？还是……重建南梁王朝？”

虞无声没有说话。

裴明洲突然觉得有点累，也有些无趣。他松了手。

下颔上的力道松了，虞无声抬眼，看着裴明洲。

裴明洲转过头，侧头望着那盏摇晃的烛火。那个清冷傲慢的少年，不过二十岁的少年，有着王者之气的少年，在这一刻露出了孤独的神色。

其实裴明洲也是这一刻才发现。

原来，自己重活一次，最深的执念，不是恨，更不是喜。

他只是执着于一个名字，一个答案。

虞无声，为什么。

虞无声到底为什么，要那样做。

“你若是如实说出来，朕不杀你，也不怪罪你。”安静了一会儿，裴明洲盯着那晃动的烛火，开了口，“如果朕开心，还能恢复了你的官职，让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虞无声微微抬起眼。

裴明洲没有看虞无声，只是侧头望着那烛火。

安静了许久。

虞无声缓缓跪下，将额贴在冰冷的地砖上，说了三个字：“都不是。”

裴明洲的目光微微一动，回过头来。

虞无声道：“臣想复仇。”

裴明洲上辈子不知道听了多少真话假话，真真假假也分不清，但此时此刻听到的这一共七个字，似乎是他这两辈子听到过的，最真的话。

裴明洲觉得坐在地砖上又冷又硬，从榻上随意抽了一个软垫，垫着，歪靠着床榻，抬起虞无声的下巴，“那你告诉朕，你想为谁复仇。”微微一顿，他脑袋似乎一抽，看着虞无声的那张脸，不知为何突然就说了一句：“朕或许能帮你。”

虞无声诧异抬眼。

裴明洲想扇自己一巴掌。

如果虞无声的复仇对象就是他，那他怎么帮？自戕？把自己给杀了？还是把自己把大梁王朝给灭了？

裴明洲刚想说什么。

但他还没张嘴，就看见虞无声的眼底闪过一丝他从未见过的光芒，那光芒转瞬即逝，却闪过了很多不同的情绪，震惊、不可置信、茫然，再到隐隐藏着的灼灼火光和疯狂。这几种情绪在虞无声那双素来如高山冰雪般的眼眸中转过，裴明洲倒是有些愣住了。

他还从未见过……虞无声这般模样。

虞无声重新弯下腰，将额贴在地砖上，声音竟难得有些轻微的颤意，“陛下的心，臣领了。”

顿了顿，他说：“臣的仇，要由臣自己来报。”

安静片刻，虞无声抬起头，眼底又一次闪过一丝灼灼的火光，定定地望着裴明洲，“但是臣绝不会做出任何伤害陛下的事情，还望陛下……相信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