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是我。”

叶乔辛没有等待，立即回应了这个声音。

小狗一接触地面就跑进了客厅，然后直接跑到阳台上去了。叶乔辛的妈妈见到小狗，脸上浮现了一点笑意：“平平，安安回来了……”她放下手里的毛线棒和浅灰色的毛线球，站起身来回头，“乔辛？乔辛回来了……”

叶乔辛的母亲姓乔，知识分子家庭出身，在当时物质条件不怎么好的状况下，她仍旧被送去读书习字，后来成家后便当了老师，在村小学教书。

乔母名美芳，简单朴素。

年轻时乔美芳便知书达理，年过半百的她仍旧很有气质。

“织什么呢？”

叶乔辛把行李箱靠边放，然后走到阳台门前，看了一眼乔美芳竹篮里的东西。

乔美芳淡淡一笑，说：“围巾，已经织了一条灰色的了，本来准备下半年给老叶的……”

“那这个呢？也是灰色的。”

“给你啊，”乔美芳拍了拍叶乔辛的胳膊，说，“浅灰色适合年轻人，跟你那件黑色大衣一起。……喔，你怎么回来了？放暑假了吗？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呐？我好做饭去……你没吃吧？我已经吃了……”

“嘿嘿，不是放暑假，我辞职了——”

乔美芳一愣，瞪大了眼睛看着叶乔辛：“你说什么？！辞职？！你、你——”

“妈，您别急啊，江州三中发了聘书，我接受了……就离开东海城了回江州了。”

“啊——三中？哎呀你傻呀，你爸就想你呆在东海城哪！那边多好啊，还指望你娶个东海城的姑娘呢。”

乔美芳系上围裙，念念叨叨地进了厨房。

“妈——一定要去东海城的姑娘嘛……”叶乔辛扒拉着厨房门，弱小无助地问道。

乔美芳呵呵一笑，拿出冰箱里的大白菜和一块肉放到台子上，“你爸想你娶个那边的姑娘呐，但也不能说绝对是吧，那边没合适的，还不如回家找呢。”

叶乔辛认同地点点头，他把菜叶浸水，然后开始洗菜。“妈，我觉得吧，我还年轻……还不能谈婚论嫁。”

“年轻？当年我二十八/九才生下你呢，你现在二十八/九岁了还没个定数。你爸他也不好想啊。”

“……嗯……唉，妈，反正您就别指望我了，您就看看孙女孙子吧，我……”

乔美芳看了一眼叶乔辛，眼中尽是担忧，她抿抿嘴，叹了一口气。生火加油，她接过洗好的菜，然后倒进锅里。她默不作声地翻炒着，一种说不清的忧愁悄悄爬上她的眉梢。

“你要是不想结婚——”等炒菜的声音小了一些，乔美芳犹豫不决地开口了，“就算了。”

她的声音不坚定，似乎是一种商议的语气。

“不是，我不是说不想结婚……我……”叶乔辛顿了顿，看着锋利的刀切下肉块，良心受到谴责，“我……”

“乔辛啊……或许是时代变了，我现在看新闻，那些人都说不想结婚不想生孩子，还说结了婚就是被关进了笼子，不自由……时代变啦，我们那个时候可没人这么想哩，当年隔壁村的翠花，十八就嫁人咯！现在的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与时俱进，好事儿，但，我还是多想说一句，结了婚成了家，以后还有个依靠，不至于孤单……你姐姐还要照顾那么多人，顾及不到你，我就是怕我走了以后你一个人没个照应，不好。”

“……哈，5g速度很快呀，您都冲浪起来了……”叶乔辛调侃道，脑海里却浮现出了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没事儿，我朋友多，多多少少有个照应。”

“哎呦，朋友都不牢靠嘚，”乔美芳把菜盛起来，把盘子放到桌上后摆了摆手，“你呀，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先吃饭，啊，还有点剩饭呢，将就着吃吧，明天我多买点菜回来。”

“我明天也去买菜。什么时候去？”

“七点钟，菜市场——你不是要去三中吗？什么时候去啊？年轻人还是搞正事儿啊。”

叶乔辛乐呵呵地坐在桌子边，说：“八月底。人家刚放暑假呢！妈，安安也没吃，我给它倒点狗粮。”

“我去倒——”乔美芳擦了擦手，把青椒炒肉丝顺便带出来，“安安，吃饭咯——”

乔美芳摸了摸小狗，还给它倒了点水。

“诶乔辛啊，你沈叔他家的沈颜倾好点没有啊？我听他们说这小姑娘是不是被人黑了啊？”

叶乔辛听到“黑”字就乐了：“您才是与时俱进呐。现在好一些喽，她没写书了——哦，沈颜倾年底结婚。”

“哦？一眨眼都要结婚了，时间过得快啊。那我得去啊，是不是？”

“您这身体还吃得消嘛？跑去东海城好几个小时呢。”

“还行，吃着药呢，过两天就好了。”

叶乔辛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没有接话。

他母亲还是老样子，考虑到所有人，唯独落下自己。

几年前远方亲戚家小孩儿周岁，乔美芳千里迢迢赶到南边去参加了人家的周岁宴，而她自己本就头疼，还忍着给人家送礼，随了份子钱。

她其实也不傻，这样四处参与并不是在人家面前刷刷存在感，而是给自家两孩子弄一条路，她还希望别人日后能多关照关照她的俩孩子，孩子有困难的时候也能多一个人帮忙。

乔美芳的忙碌都是有目的的。年轻时为了家庭而忙碌，现在为了孩子而忙碌，她一刻不停，两条腿走过了千山万水。

她的孩子长大成人后，她又在为孩子的未来操心，在哪儿工作，在哪儿买房，在哪儿安定结婚生子……这些都是她考虑的内容。

但……

老伴去世后，乔美芳变得迟钝了，她对周围的人和事都变得迟钝，她会思考好久，会斟酌好久，会想：如果老叶还在，他会怎么做呢？

当她坐在阳台上织围巾听到那一声开门的声音时她有些恍惚，下意识地说了句“回来了”，然而，现实里那年轻的声音无法与她的脑海里浮现的那个厚重的应答声重合，她怔住了，她这才反应过来，回来的不是老叶，而是儿子。

老叶，也不会再回来了。

更不会回应她的那句“回来了”。

此后，那个声音在时光里渐渐磨灭，在乔美芳的记忆里历久弥新，直到她也走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