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海比约定时间早了一个小时到达春华楼，报上包厢号后，服务生领着他进去了。春华楼是清末京城八大楼之一，开业于民国初期，距今已有百年，为西京八大楼中唯一经营江浙菜的饭庄，方煜不准宁俞吃辣，特意订了这家饭店。

正值饭点，饭厅内几乎坐满了人，服务生带着李建海从右边进了里间，饭厅的嘈杂落在了脑后，顿时变得幽静起来。落座之后李建海说自己等人，服务生颔首，给他到了水，拿来热毛巾擦脸，恭敬的说有需要叫他。

春华楼李建海以前也常来，他虽然是山西人生活在西京但偏爱吃江浙菜，这家店的锅贴鸡，松鼠桂鱼一直是他的最爱。故地重游，饭庄依旧，人却不似当年，从一个受人敬仰的教授到现在蜗居老家的普通老头，说没点心理落差是不可能的。

宁俞二人准时到了，服务生领他们进门落座，李建海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察觉到对面坐了两人个，直到方煜点餐的声音响起他才后知后觉。

方煜点完把菜单递给他：“李老想吃点什么？”

李建海没接菜单，只说都行，他们点就行。宁俞做主帮他点了锅贴鸡，松鼠桂鱼，龙井虾仁，然后对服务生说好了。

听到宁俞报菜名李建海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又是欣慰又是心酸又是愧疚，这些情绪堵在了嗓子眼让他有点喘不过气来，他重重的咳嗽了两声，拿起水呷了一口，好像要把翻涌的情绪压下去。

点完菜之后双方谁也没有开口，在这个不大的包厢里，空气静谧的可怕，李建海忽然怀念起刚刚还嫌吵的饭厅来，如果在那里，可能气氛不会那么尴尬。然而觉得尴尬的只有他一个人，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抬头看宁俞，因为什么呢？大概是不敢。他也不知道。

上菜的声响终于解救了他，宁俞让服务生把他点的那三道菜放到李建海面前，服务生应声说是，借着服务生站在自己面前摆菜遮住了一半视线的那几秒，李建海终于抬头从另一半的缝隙中看向了自己曾经的学生。

待服务生们出去，包厢内又重回安静，李建海看着宁俞，宁俞却没有看他，而是低头吃饭，方煜不停地夹菜到他碗里，浙江菜口味清淡偏甜，他吃不惯，虽然以前庞星星经常带他来这里吃饭。

“多吃一点，最近都不准吃辣”方煜旁若无人叮嘱，昨晚那场情事到底是让宁俞不舒服了更何况他高烧刚退而今早起来又有点烧。

李建海却一直没有动筷子，他看着面前熟悉的菜式终于说了第一句话：“小俞还记得我爱吃什么”

宁俞听到他既苍老又颓败的声音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印象中，李建海是个说话中气十足的人，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显露着他这一生的志得意满。他看着李建海浑浊的眼神停下了筷子说：“忘不了”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重重的砸在了李建海的心头，是啊，怎么能忘呢？他也忘不了。

不愿再称他一句老师，宁俞只用您来称呼李建海，虽然他想努力做到人间宠辱休惊，可终究还是凡人，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

“你走之后，研究所就解散了，庞星星遣散了所有的人，包括我，那家研究所是庞氏独资的，虽然每年都从学校招博士生，但经营还是解散全凭庞氏的一句话”李建海没有铺垫没有煽情更没有问宁俞有没有原谅自己，而是直接开口说起了往事。

难怪宁俞在网上查研究所，看到的是醒目的注销两个字。

见宁俞没什么要说的，李建海说出了一个宁俞到现在都不知道的残忍事实："当年那个实验其实是假的，从来就没存在过，甚至人员都是假的，除了你，其他人全部都是庞氏的员工。没有一个是学校的学生"

此话一出，一直在旁边只负责给宁俞夹菜的方煜也震惊了，宁俞更是瞪大了眼睛左手突然握紧成拳满脸的不敢置信。

宁俞呼吸急促起来，有点发烧的他此刻觉得自己头晕目眩，他急声道：“什么意思？”

李建海做正了身子缓慢的说：“字面上的意思。从头到尾，都是针对你的圈套。从你被招进研究所开始，也有可能是更就之前。”他的声音好像有回音似的一遍又一遍的回荡在宁俞的耳边。

“研究所一向只招博士生，你才大二即使你再怎么天赋异禀都不可能。那则招生通知从头到尾只有一份，那就是庞星星给你的那一份。你想想，当初是不是他鼓励你去参加招生竞选的，其实没有人竞选。”

“从你进入研究所，你做的实验与课题都是假的，那实验早就被废掉了，你一直在做无用功。那些临床的实验数据也是假的，甚至是最后的实验成果也只不过是个半成品，根本不可能上市，也不可能用在人身上”好久没用一口气说完这么一大段话了，李建海说完停顿了一会，又端起了水杯。

一直握紧拳头的宁俞终于开口了：“那几位志愿者呢？”到了如今，他最关心的还是那几位志愿者，虽然人不是他害死的，但既然早知道不能用在人身上，那他们应该都没事。

可他却忽略了一个重要事实，既然志愿者没事，那他亲眼所见的那个死了的志愿者是谁？还是说根本就没有人死？

李建海苦笑着摇了摇头：“哪有什么志愿者，一切都是假的，你还不明白吗？小俞。庞星星的目标是你，只要骗过你就够了，不用真的去害死三个人作为代价。”

目标是他？为什么是他？

宁俞是大一在庞氏旗下的医药销售公司兼职时偶然遇到庞星星的，那时他还不知道庞星星是庞氏的公子哥，以为和他一样，是个普普通通的打工人，直到多吉告诉了他。

那时多吉是他的上司，看到宁俞跟庞星星在一起以为宁俞是庞氏的关系户，打工是来体验生活的。于是就不派宁俞出去风吹日晒的到处跑了，只安排一些简单轻松的活。而宁俞来做医药销售本来就是看中它提成多，而且他刚从一个偏远小县城来到国际大都市一时间难免胆怯，想借着这份需要跟人主动打交道的工作练练胆子。没想到多吉居然不让他出去，宁俞以为多吉针对他，跑去询问。多吉跟他说了心中的想法，他才知道原来庞星星的真实身份。

自知两人身份天差地别，宁俞不愿多跟庞星星交流，可庞星星却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表现出了巨大的热情，更是在开学的大一下学期之后不住父母给他买的大别墅而是搬到宿舍去更宁俞一起住，只不过他申请了一个双人间，软磨硬泡的让宁俞跟他住在一起，给出的理由也很合理，宁俞是高考状元考上西京大学的，全国前几名，两人又是同专业，而庞星星只是依靠本地人的优势加上家里不许他出国勉强混进来的。可家里对庞星星有要求，那就是大学四年不准挂科，所以当他说出希望以后宁俞多指导他学习的时候，宁俞信以为真，开始庞星星还学的有模有样的，后来直接变成了抄作业，甚至连论文都是写了之后给宁俞看，而宁俞常常要帮他改百分之九十，庞星星那哪里是什么论文，简直是一堆不能看垃圾。

就这样庞星星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宁俞身后，本来宁俞高考状元的名声就让他在学校格外受人关注，再加上庞星星在学校公开的说出：“除了宁俞，他不跟任何人交朋友”这样的话。庞星星超级富二代的身份摆在那里，那段时间同学们对宁俞嫉妒的有，羡慕的有，不屑的有。关于他抱上庞星星大腿这件事，所有人议论纷纷，只有沉浸在学习中，努力赚钱给周婉交学费与生活费的宁俞一无所知。

后来庞星星有给了一张研究所本科招在校生的通知给他看，还鼓励他去。不仅有工资还有奖金，这样他不但不用出去打工，还能提早进入实验室，为自己的未来铺路。面对如此诱人条件的宁俞动心了，而他果然成功入选，他当时专业课的老师还提醒了他，让他不用着急，打好基础才是正事。而他也向老师保证，自己不但会做好实验，还不会耽误学习。

事实证明他做到了，不仅大三修完全部课程，实验也做的有声有色，研究所的李建海教授更是收他为徒，亲自教导。这个消息被全校师生知道以后，宁俞才算真正的名声大噪，学校让学生已他为榜样，所有人夸他前途无量，小地方来的宁俞从此一飞冲天，而他却仍然每天兢兢业业，除了学习做实验对其他事不闻不问，外界的赞美与贬低，对他没有产生丝毫的影响。

直到他被打入地狱。

把宁俞握紧的拳掰开与他十指相扣，方煜无声地安抚着情绪明显有些不稳定的宁俞，直到宁俞又开口说话：“为什么是我？”直到这时他才如梦初醒。

那五年他一直生活在别人编织的谎言里，说什么“除了他不跟任何人交朋友”只是为了让同学们孤立他，没有人跟他玩，他就只能生活在庞星星的世界里，一切都是他构造的，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不不，或许连第一次见面都是刻意的。可是为什么是他？宁俞的眼神里充满着无助和困惑，他三十一岁了，活了半辈子才知道自己是被人选中的猎物，难道这只是庞星星一时兴起的无聊游戏吗?这个世界真的存在莫名其妙的恶意吗？宁俞不知道，他没有答案。

良久，宁俞才问：“证据呢？”

宁俞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不愿意相信自己五年的时光都是活在别人的操控里，那是他最意气风发的五年，他不愿意相信那是庞星星给他编织的一场梦。

见他还在要证据，李建海缓缓的说出了一个人名：“李彬”说完他停了下来，宁俞在脑海里搜索着李彬这个名字，他认识的人不多，很快他就想起是谁了。

李建海见他有所反应才继续说：“还用什么证据吗？他们都活着，就是最好的证据”

“他们都活着”这五个字炸开了宁俞的大脑，那个他亲眼看到死亡的志愿者，还活着，当初就是因为发现了他的死亡，他才认定药物有问题不能拿去临床，才有后来的事。

方煜接过了话头问：“他在哪”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李建海声音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了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