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等大事，还需从长计议。”谈及此事，少年的眸色暗了些，没有被戳中心虚的慌乱，而是收敛了不正经的样子，双手交叉抵在桌面上，沉思了半晌。

每当这时，夏生君总算不用再伪装成那副浪荡模样，而是变回小时候那个勤勉刻苦的九皇子，拿出毕生精力去面对世上最为漫长而痛苦的事情，且甘之若饴。

风如烟正是被他的执念所吸引，才答应与他合作。

“也是。算算时日，从我们相识到达成合作关系，已有五年岁月。五年前我初来朝安，替代了醉风阁花魁的身份，本以为能隐瞒一辈子，没想到第一个发现的人居然是你。”

“我们已经熬过了五年，再等等，也不迟。对吗？”她抛出疑问，语气中带着渴求的意味。

“如烟，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也想告诉你，我们都准备好了，可以逃离这个烦闷的地方了，但还不行，我不想用谎话来安慰你。”

“所以，再给我一些时间吧。”

夏生君回想起记忆里有关风如烟的片段，竟出奇的自然。

“那年我母亲病逝，她去世前，一直嘱咐我要照顾好自己。她没要求我做什么，我所做的一切，只是我自己不甘心。也是机缘巧合下，找到了你。”

“你那时候还没有这副长姐脾气呢！一个黄毛小丫头，半夜不睡觉悄悄从醉春阁的窗台跳下来，差点砸到我。没想到后来变得越来爱管教人了。”他皱了皱眉，作嗔怪状。

时光如梭，当年初次见面的窗棂，成了风如烟日复一日眺望的远方。

日夜期盼着，那个少年能够为自己带来希望。

“你不也一样么？哭得两眼通红，一副要去杀人的气势，结果迷路走到了醉风阁......现在想来，我亦有许多不足之处。毕竟漠北将我送来朝安后，再没有联系过我。若不是去年战事四起，一位线人递了消息过来，让我按兵不动，我怕要以为他们都将我遗忘了。”

“朝安很温暖，很美好，但是漠北太冷了，冷到我适应不了这里的一切。”

风如烟垂下眼帘，这扇窗正对着朝安的街道，阳光肆意地洒落，行人来来往往，烟火味十足，她看书的时候不再是静得可怕，可以想象着，有这么多人陪着自己。可他们终究是南越人，自己总有一天要毁了他们的家园，也毁了自己现在拥有的全部。

暗探做到这个地步，也是一绝。夏生君不知道他们漠北那边是怎么想的，把一个小姑娘孤零零丢在异国他乡，好几年都不搭理。但他知道九皇子当初做了什么。

该说不愧是大反派吗？三言两语间，夏生君已然对九皇子的秘密有所猜测，就算原身记忆不出现，最后也与他的猜测相差无几。

五年前醉风阁一遇，九皇子借着风如烟这条线，直接搭上了邻国势力，向他们贩卖本国情报以换取庞大的资金和人脉，意图谋反。没人联系风如烟，正是因为九皇子从中间抢断了通路，将其变成了他与漠北之间的交易，风如烟则是可有可无的弃子，是一块安放在朝安城的地蕾，随时都可以引爆。九皇子也没客气，直接将风如烟纳入了自己手下的势力中。

暗地里的潜藏策划，如今已有所成效，朝堂上将近三分之一的势力已是九皇子的囊中之物。要知道在他之上，还有太子和其他六位皇子，除去早已成家立业，前往封地的皇子们，他最大的竞争对手便是四皇子和七皇子。两个都是老谋深算的狗东西，以往没少欺负九皇子，暂且按下不表。

感谢恰到好处的记忆，大致掌握了现状后，夏生君很快决定好，打算顺应九皇子的意图，继续扩大势力，有朝一日掀翻了这座城，履行好反派的义务！

噩梦级算什么，不带怕的！

“好了，回忆就到这吧。经常想以前的事情会老得快，天天想的太多你就变成老婆婆了！知道不？等我成功登上皇位那天，我亲自送你回家。”夏生君装作不在意，故意不看她，实则悄声安慰道。

“你会冻成冰雕的。”风如烟微微扬起嘴角，领了情，然后无情地补上一刀，“五月份都还要裹着外袍出门的人，没资格说大话。”

“还有，不管你是为了提防我，还是想要更加谨慎，故意不把计划告知他人，我必须要再提醒你一次，我们时间不多了。该下手时，别心软。”

“支持你的人，大多都是跟漠北有直接或间接利益关系的，骂他们卖国贼也好，但我们确实都站在同一战线上。”

“所以如果你有需要，可以随时来醉风阁找我帮忙。”

“前提是……”风如烟顿了顿，颇有些苦恼道，“别再闹出这么大动静了。”

“知道了知道了。”夏生君挪开视线，打着哈哈敷衍道。

“我并非打趣，好自为之。万一哪天南越皇帝容忍不了你的所作所为，将你罢黜，夺了皇子的名分，那我们的计划都将烟消云散。”

风如烟用青葱玉指敲敲桌面以示警戒，眉头紧锁道，“见好就收，懂吗？”

“yes,sir.”

“……什么椰丝？”

“我的意思是，我想起来，有件事要拜托你。”夏生君连忙转换话题正色道。

风如烟双手抱臂，微微颔首。

“你家那位妹妹不是得意得很吗，说我要找你进宫表演？她说的没错，我确实有这个意思，就看你同不同意了。”

“此事我已经回绝过你了。”

“那么……哦。没有商量的余地吗？”

“有。之前你说要在太后寿宴上刺杀皇帝，我骂了你半个时辰。”

“……哈哈，现在我后悔了。不做什么刺杀了，但还是需要你在那天陪我进宫，具体要做什么，等我再通知你。放心，上次我只是开玩笑，仅此而已。”

夏生君略有些汗颜，九皇子好大的胆子啊……比他还乖僻呢。

“好。等你想清楚了再告诉我。言之有理的情况下，我不会拒绝的。没什么事就快离开吧，我担心，今天这么一闹，又会传出一些对你不利的风言风语。”

“没关系啊，反正我问心无愧。”夏生君呵呵笑道，“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夏生君是也——”

“不，你本要姓林的。是你说嫌弃跟皇帝姓，听到就犯恶心，非要让我称呼你为夏生君。别人可不会认你这个名字。”

夏生君潇洒地挥挥手，“无所谓。只要我在乎的人认得就好。跟我妈姓，自在。”

“……你啊。”风如烟再次败下阵来，轻轻摇了摇头，露出有些溺爱的神色，反倒吓了夏生君一跳。

“对了。如烟呐，你该不会真有好几个弟弟妹妹吧？这带小孩的技能也太熟练了。”

“你承认你是小孩脾气了？”

“我——”

夏生君瞪大眼睛正要发作，楼下的越来越大的喧闹声甚至盖过了他的声音。烦躁之余，他从窗边探出头去，没好气地大骂一句，“这是搭台唱戏呢？吵死人了！”

这一看，二人才发觉，不知从何时起，醉风阁已经里里外外被金吾卫围了个水泄不通。

正门口停着一辆轿子，数名青衣奴婢围着轿子低头不语，以及一位鲜少出现在宫外的，手持浮尘的人物定定站在那儿。出门应对的眉娘已经快晕过去了，靠着几个大汉的搀扶才没倒下。

听到夏生君的骂声，众人一齐回过头来，围观的百姓们也不例外，纷纷看着二楼只露出一个脑袋的九皇子。少年朝气蓬勃，容貌极为俊美，惹不少人动了心思，偏生在干这档子风流之事，想必现在连衣服也没来得及换好吧？众人不自觉开始想入非非。

剑指谁来，一目了然。

领头的太监哀切地瞟了旁人一眼，清了清嗓子，用尖锐的嗓音毫不掩饰恶意喊道，“九殿下，陛下有请。劳烦您从这醉风阁移步，随咱家进宫面圣。知道您忙着，但这是陛下之意，可别误了时辰呐！”

此言一出，引得不知原委的人听了都议论纷纷，胡乱猜测着。

“九皇子又来醉风阁花天酒地了？不是说今天没来吗？”

“哈哈，你消息太落后了，刚才不就来了？还差点打死一个伎子！这不，皇帝都看不下去了，亲自派人来找他回去问罪呢。”

“原来如此。皇子做到这个地步，真是丢我们南越的脸。 这醉风阁也去不得了，谁知道九皇子什么时候会暴起伤人？我们是去找姑娘的，不是上战场，还要提心吊胆提防他的脾气。”

“就是啊，以后别来了......”

太监显然听清了此番抨击的言论，不仅不加收敛，还变本加厉说道，“九殿下，您也听到了。再拖下去，您的那些事儿，可都藏不住了！”

玩的好一手凭空污蔑，夏生君攥紧拳头，心里对这太监已经剜了千万刀。

“他在激你。”默不作声听了一会，风如烟不方便露面，只能低声提醒道。

“我知道。”夏生君目光黯淡，浅金的眸色底下酝酿着一场风暴。

风如烟注视着少年阴鸷的神情，担心他一时气上心头，做出什么冲动之举，连忙扯了扯夏生君的衣袖，“别忘了我们的约定。适当的忍耐也是必要的。”

夏生君这才回过头，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留下一句，“我还会来找你。”

紧接着蓦地从二楼窗台翻身跳下，在众人惊叹的目光中，稳稳落在地面上，拍拍手上的尘土，抬起头，露出了一个夸张的笑容，热情得诡异。

他一步步走到太监面前，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直到二人之间距离不超三尺，他轻而易举便能用手折断对方的脖颈。

领头的太监退后了半步，咽了口口水，只怕没人敢保证这个疯子会做出什么事来。

夏生君抬起手臂，从太监的头颅旁伸去——

“等……啊！”

太监浑身一颤，急忙用手去挡，却扑了个空。

回头看去，夏生君轻笑一声，伸手抓住太监身后一个金吾卫的腰带，将他从马上拖下来，自己翻身上了马。他摸摸马儿的鬃毛，脚下一踢，直接冲出了人群。

少年飞驰而去，黑布脱落而下，犹如一颗夜中流星，清澈的声音穿越朝安城，直达人们的心底：

“走！我们去见皇帝！”

大殿。

细密如银毫的雨丝轻纱一般笼罩天地，袅袅雾气蒸腾而起，为南越皇宫披上一层不真切的仙境云雾。在云雾之下，皇宫中央的大殿中静寂无声，檀香从香炉里向四周飘散，渐渐飘往了后殿，沿着绣金龙袍攀上一人精瘦的身躯。

青年摆放好面前一列像是用于制药的器具，面容被纤长的银发遮掩，隐隐约约看不清楚，仅仅露出棱角分明的轮廓。

他轻轻抚过其中一只漆黑的木箱，通过冰冷的触感，打开了极其复杂的锁，箱子里静静躺着一张人脸。

将人脸拿起后，才发觉那只不过是一张逼真的人脸面具。属于中年人的相貌，胡茬修得整齐，略有衰老之意但不减年少风度。

仿佛重复过成百上千次的动作已经十分熟练，青年闭上双眼，轻轻按压面颊。

再睁开眼时，他便是那前朝的赢家、当今南越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