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请各位客官稍等，琴会即将开始。若不介意，可让奴家这几位孩子，先行伺候各位温酒，虽不比得如烟，这几位孩子也都是奴家细心教养的，身段才艺都不错，保准陪着各位心满意足......是，当然。今晚琴会的主角依然是如烟，不会让各位失望的，准备周全才可迎客，恰恰说明了如烟的有心呢！奴家这就去催催那孩子......”

谈笑间，一名身着水蓝色纱裙的美妇人徐徐走上了二楼，她年纪稍长，仅是略施粉黛，眉目含情，即便是作为这青楼的老鸨，也让人生不出半点嫌恶。只觉得她温柔可人，丝毫没有风月气息。这便是她的聪明之处。

醉风阁今日是摆足了大阵仗，平日里接待宾客的大厅中，精心搭建了一处平台，层层纱幔轻掩，只见桌上一道好似古琴的轮廓，身后空无一人，等待着那位佳人执手。

宴饮的主桌呈环形排开，与平台保持了一定距离，若即若离，留足了令人遐想联翩的空间。

无论是城西那间“金玉堂”当铺的金老板，还是醉风阁的竞争对手“春风度”，搬出了风如烟的名号，谁都不敢在明面上心生不满，早已乖乖坐在桌前，点上入场的一壶茶，左拥右抱着娇声细语的美人。

不过，仅仅如此，还不足以堵上悠悠众口。

若不是那个胡搅蛮缠的疯子，何至于让她尽心培养了多年的孩子毁了名声？旁人要怎样对付九皇子都好，万万不该拉着醉风阁下水，本就跟她们没有关系，实在是殃及池鱼！

她眼里闪过一抹嫌恶，对九皇子的印象差到了极点，毕竟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尤其是她们这样的人，为谋生不惜卖弄皮肉，连尊严都能出卖，怎么能不恨？

好在风如烟不是个不明事理的姑娘，自觉提出了接客这件事，清官花魁的初夜，价值千金，有钱也难求。总算让醉风阁的生意有了起色。

心想至此，美妇人的脸色也缓和了些许，玉指搭上木梁，轻轻拉开了二楼雅间的房门，口中轻呼道：

“如烟，你可准备好了？”

女子搭在面颊上的手短暂一滞，分辨出来人的语调后，微微抛过一个审视的眼神，便又继续执笔描眉。

风如烟今日换了身娇俏的粉裙，衬得她人如含羞花苞，一头乌发挽作双刀髻，几支金簪垂着流苏摇曳，妆造已然大致完善，哪怕身处风月之地，却透着一股说不清的高雅尊贵。

还差一处眉毛未描齐，她耐心描绘着最后的缺漏，望着铜镜中那一双纤手皓肤如玉，无人能知——这双手也曾手持弯刀，沾过同胞或敌人的血。

美妇人见此也不着急，走到风如烟身后，搭上她的肩膀，不轻不重地揉捏，感叹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以为这一天永远也不会到来，没曾想，还是要委屈你了。”

“......”风如烟被晃得无法控制下笔，只好放下眉笔，装作若无其事地听那美妇人讲下去。

“我从伢子手下把你和眉娘买下来的时候，你才只有十二岁，眉娘要比你大一些。我这人唯一一项长处，便是看人清，醉风阁哪里都好，唯独缺了能打出名气的招牌。我料定你是块能成才的好料子，花了这么多资源来培养你，到最后你也没有让我失望......”

“月姨。你想说什么？”

“单纯的怀念一下过往罢了......怎么，现在长本事了，连我这前辈说几句唠叨的话，也不肯听了吗？”

风如烟抿了抿唇，不自觉地皱起眉头，连带着脸色也难看了几分。她转过身去，对上月姨那种慈爱的目光，更是咬紧了牙关，尽可能平静地说道，“你在我面前装出这副样子，不觉得很累吗？你我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资格与我谈过往？”

“那又如何呢？”

美妇人收敛了深情款款的笑容，将手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嘘”的手势。

她将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窃窃私语，“皇权争斗的风波，我们避不得，就只能用小生意人的手段来解决了啊。你呀，也不必太在意。今晚若是能哄得哪位有权有势的人家开心，把你纳入府中做妾，未来什么事都无需忧心了，凭你的本事，享尽荣华富贵还不是早晚的事？”

“......你分明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件事。”

“吱——”

蓦地，染了红花的美甲在椅背上留下几道深深的划痕，金簪也随着动作摇晃，勾画着红影的眼眸中，含着阴狠，如泼墨般化不开的浓稠恶意，风如烟仅缓缓道出一句话：

“眉娘、在哪里？”

“啊......眉娘呀......”

像是叹惋般哀切的语调，月姨往后退了几步，许久没有回应。

无话可说，亦或是月姨根本就不想告诉自己，但风如烟已然知晓，她们会迎来怎样的结局。

那个对着夏生君大放厥词的姑娘，其实本性并不坏。眉娘与风如烟不同，多年来在这种地方的生活，将其打磨成了适合这里的人，她学会了阿谀奉承、学会如何扮作娇弱姿态，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更好地生存下去。可无论她怎么努力，都还不够。

但眉娘并没有因此气馁——她根本就没有这个选择。

风如烟名动四方，一曲便能换得几日清闲，能够随意看自己喜欢的书，受无数人追捧着；眉娘只能待在大厅，为招揽宾客说上一天的话，即便年岁比风如烟要长，也只能喊她一声，风姐姐。

所以收到眉娘的成人礼贺礼时，风如烟第一次发现，自己也没有看透身边的人。

到头来，富家子弟送的金银珠宝再多，也比不上那盏小小的莲花灯台。

“风姐姐，我在来到醉风阁之前，是有名字的。但是呢，过去了太久，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记得我的阿娘曾喊我，莲儿。我知道这种东西对你来说太不入眼了，所以我只希望，在将来你飞黄腾达的时候，能记得，有一个叫莲儿的姑娘，一直仰慕着你。”

......

“唉，醉风阁已经歇业两天了，再这么下去，迟早要关门，到时候我们全都没有好下场。不过，月姨我是不会这么狠心的。就先从裁员开始吧。那些对醉风阁没有任何作用的人，还有......身上牵扯了不该有的麻烦的人，从明日起，好自为之。”

所谓的“裁员”，也不过是把人贱卖给下一家，青楼出身的姑娘不可能会有正常人家买下，再深挖下去，面对的就是更加残酷的现实。

密切接触过九皇子的只有两个姑娘，醉风阁绝对不会放风如烟离开——那么剩下的，只有眉娘。

月姨以此做要挟，逼得风如烟只能走上这条路。彼时彼刻，她也同眉娘一样，毫无选择。

“......罢了。记住你的承诺。今夜过后，放眉娘安全地离开。”风如烟下了最后通牒，不想再看美妇人一眼。

月姨突然笑出了声，花枝乱颤，一颦一笑皆是风情，却是没有给予她任何期望，“呵呵呵呵......是啊。如果今夜过后，醉风阁能够恢复往日的生意兴隆，我自然会放眉娘走，醉风阁少了她，也无伤大雅。但你可就不一样了......”

她眯起眼睛，痴痴地看着风如烟，“醉风阁的花魁彻底失去了完璧之身。无论你是走是留，都绝对无法撑起往常醉风阁那般规模的生意……一夜暴富又如何？能够维持多少时日呢？如烟呐，你心里应该明白，月姨究竟为何要这么做，要伤透了你们的心……”

“......让你每天数银子数到手软，这还不能满足你吗？”

“如烟。风如烟。我的孩子。”月姨突兀地提起她的名字，俯下身子，在她耳边轻轻说着，“眉娘说啊，小时候和她一起被买进来的那个妹妹，眼下有一颗痣。不知为何，长大后却消失了。她怀疑，你每天要花时间去遮盖，这处他人巴不得有的修饰。虽然只是闲谈，却让我想起了一件事。”

“当时我决定培养你，是为什么呢？因为你小时候，实在没有眉娘底子漂亮，只有一手琴艺的极高天赋有些用处。长大以后，却偏偏生得这副神仙模样呢。”

“所以呀，我时常在想......”月姨抵近了身子，吐息温热，“你真的是风如烟吗？”

……失败了？

他们的潜入就此暴露了么？

风如烟能够想象得到，最糟糕的结果便是如此，他们匆忙将暗探插入南越朝安，已经是废了极大的力气，一时侥幸，没想到在这些细节方面，出了这么大的差错……

“......”她不作反应，这种时候多说无益。

月姨见她不回答，果然继续说全了话，“唉。好了，时辰快到了，该准备下去了。其实这都没有关系，我根本不在乎你是谁呀。想要把你们送走，是因为那个九皇子！有他在，才会让我的醉风阁不好过。只要今夜一过，想必他也不会对你再有什么念想吧？堂堂九皇子，跟一个失了身的青楼花魁厮混一起，这不是笑话吗？恭喜，我们都解脱了。”

“你错了。识人不清的人，始终都是你。九皇子并非你想象的那样，他不会看着我受人欺侮。”

风如烟斩钉截铁的语气，让月姨再次忍不住笑她天真，“呵呵呵……不可能的。圣上可是为此传唤了他，若九皇子还敢来醉风阁，就是跟陛下对着干，是抗旨！你说，世上会有这样的疯子吗？”

不顾月姨如何嘲讽，她执起眉笔，将最后一点眉形补好，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裙，伸出一只手推开房门。

雅室外期待琴会的气氛已然达到极点，众人把酒言欢，摆弄自己的才华，却刻意不让自己醉倒，有所保留，只为了等她下场。

风如烟回过头，半边脸庞在灯火的映照下，如炙热的火焰一般明亮，朱唇轻启道，“当然。他一定会来。”

裙摆扬起如盛开的鲜花，她头也不回，奔赴琴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