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风摇曳的彼岸花铺成了黄泉路上最艳丽的风景。

沿着黄泉路走到尽头，便是忘川河，忘川河上架着一座桥，名为奈何，奈何桥上有个慈眉善目的老婆婆，为每个路过的亡魂送上一碗孟婆汤。

喝了孟婆汤，才能踏过奈何桥，前往彼岸轮回转世。

奈何桥旁边矗立着一块泛着莹莹微光的石头，名为三生石。

据说：被允许前往轮回的亡魂若是还有放不下的人，便可到三生石前，执念化作笔，在三生石上刻下那人的名字。

如此，来生便会相逢。

如今的三生石前跪着一个锦衣华服的男子。

他气宇轩昂、相貌不凡，一笔一划，虔诚的刻画着一个名字——乐寒生。

三生石生于混沌，可容纳万物，但仿佛容不下乐寒生这三个字。

每当男子刻下最后一笔，整个名字便如风吹雾散，留不下一点痕迹。

男子好像早已习惯这样的结果，面上没有丝毫气馁，再抬手，一笔一划，周而复始。

孟婆说：“他已在此三千年。”

“他不刻最后一笔不就好了吗？”一个十七八岁少女模样的亡魂，眼里无忧无虑。

此刻要前往彼岸的亡魂不多，孟婆端着一碗汤从奈何桥上下来，笑得慈祥：“呵呵，傻孩子，这世间情谊差之一厘谬以千里，他怎可少了那一笔？”

少女亡魂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细想她还在人间的亲人，父母兄长都对她极好，但她却没有想要把他们刻到三生石上的想法。

来生，还是不要再让他们为她操劳了吧！

少女亡魂谢过孟婆指教，踏上了奈何桥。

孟婆端着汤碗来到赫连凌霄身后，温柔的开口：“凌霄，来喝碗汤吧，喝了这碗汤，就什么都没有了。”

赫连凌霄停下手中的笔，就跪着的姿势转身面向孟婆：“婆婆，对不起，我暂时还不想喝这碗汤，还请您再给我一些时日。”这样的对话，赫连凌霄已经记得他和孟婆说过几次了。

“唉！”孟婆看着手中的汤，她并没有劝解和强行要求亡魂离开的职责，只是对这个陪伴了她三千年的孩子，多多少少产生了些感情。

思考片刻后，孟婆下定什么决心般问赫连凌霄：“孩子，你可想再见一见你这心上之人的容颜？”

赫连凌霄无比悲怆的眼神蓦然一亮：“婆婆，您可以帮我见到寒生吗？只要能再见到寒生，就算要我坠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我也愿意！”

孟婆单手端着碗，转身摆了摆手，“呵呵，我若有那样的能力，又何必让你再此苦等三千年？我的意思是，现在有一个机会可以让你再看一看你活着那时候的乐寒生的容颜，你可想看？”

“想！”赫连凌霄不假思索的回答。

哪怕只是看看也好。

虽然他还不太明白“你活着那个时候的乐寒生的容颜”为何意。

“你且跟我来。”

“凌霄多谢婆婆！”赫连凌霄朝孟婆郑重一拜，才起身跟着她朝奈何桥的另一边走。

“这奈何桥旁，其实还有一块石头，名为生前镜，和成仙路上那块是一体的，只有得道成仙或是飞升成神之人才有资格一观，我作为守护轮回的鬼神，情况特殊，每隔万年有一次一观生前镜的机会。”

孟婆说：“我生前就那么点事儿，来来回回看也看腻了，这次就让给你看吧。”

赫连凌霄一愣，停下脚步，再次拜孟婆：“婆婆的恩情凌霄无以为报，婆婆若有用的上凌霄的地尽管开口，凌霄绝不推辞。”

孟婆说得轻快，但赫连凌霄不是傻子。

孟婆常年守在这奈何桥上，除了红得诡异的彼岸花和微泛红光的三生石，入眼的便是漫天的昏暗与满地的荒芜。

这万载一次一览人间繁华的机会，恐怕是她唯一的盼头，哪怕所见皆是过往，也绝不可有看腻一说。

孟婆把这样的机会让给他，是可怜他。

他知道自己受之有愧，但又舍不得放弃这次机会。

孟婆停下脚步，转身想看他，“看完生前镜，你就答应我喝了孟婆汤，投胎转身去，如何？”

赫连凌霄拱着手，不说话了。

他曾许诺寒生来世，可如今却找不到寒生。

他想再见寒生一面，倾尽所有求寒生原谅，陪他共赴约定。

生前镜能让他再见寒生容颜，但终究无法让他再见寒生。

“呵呵呵，”孟婆无奈的笑道：“我就知道你不会愿意。罢了，你跟我来。”

赫连凌霄垂着头跟在孟婆身后，如果他的脸还有温度，此刻大概已经烧红了。

“婆婆，除了这个，我什么都可以答应。”

孟婆摇了摇头，她哪有需要用到赫连凌霄的地方？

施法带他进了一处景色与奈何桥旁截然不同的地方。

年轻帝王的一生何其风光。

少年封王，征战四方。

继位为帝，良臣名将。

励精图治，万国朝拜。

唯独可惜，英年早逝。

赫连凌霄睁开眼，面上却毫无自得或喜色。

孟婆察觉到不对，但生前镜并不是一面镜子，孟婆站在旁边却看不到赫连凌霄看到的内容，于是不确定的问他：“如何了？”

赫连凌霄眉头紧皱，抬头问孟婆：“婆婆，这生前镜是不是坏了？”

孟婆一愣，笑道：“傻孩子，这生前镜乃是大道之眼，只要大道未崩，它就坏不了。”

赫连凌霄依旧锁着眉头，眼里尽是疑惑：“可是......不对啊......”

“哪里不对？”

孟婆相信生前镜不会出错，但赫连凌霄也不会无缘无故的问这种不着边际的问题。

他们认识了三千年，孟婆知道赫连凌霄是个聪慧的孩子。

赫连凌霄指着生前镜：“这里面没有寒生！我的一生里怎么可能没有寒生？”

孟婆眯起眼睛，似乎想到了什么，沉默的招了招手，带着赫连凌霄回到了奈何桥旁，一言不发的走到桥上，又给赫连凌霄端来一碗孟婆汤。

赫连凌霄往后退了退，“婆婆，我不喝！”

孟婆怜惜的叹了一口气，“孩子，别再想他了，你不可能再见到他。”

“为什么？”赫连凌霄绝望的问。

他不愿意相信，但心里却又隐隐约约知道答案。

于是苦笑着说出了他一直埋在心底不敢翻看的回忆：“是因为......他已经魂飞魄散了吗？”

魂飞魄散了，所以三生石上刻不下，连生前镜里也看不到......

寒生已经魂飞魄散了。

其实在他不知道第几次看到寒生的名字从三生石上消散时，他就已经想起来了，他只是不愿意承认。

他一直都在等一个明知道等不到的人。

等三千年、三万年、三十万年......

万一哪天就能到了？

他想感天动地，但他明白他一直都在感动自己。

“魂飞魄散？”孟婆微微惊讶：“那倒没有。”

“什么！”赫连凌霄眼里的神色瞬间由悲转喜，“婆婆您说什么？！您说寒生没有魂飞魄散！”

孟婆很快反应过来赫连凌霄是什么意思，摇了摇头：“在你看完生前镜之前，我也是这么以为的。”

三生石主前世情来生缘，以魂飞魄散之人没有来生，会出现名字刻不上的情况。

但告诉一个痴情人，你所爱之人早已魂飞魄散实在过于残忍，所以她从不提醒，等时间慢慢抹去思念，亡魂自然会愿意前往轮回。

这样的亡魂孟婆已经见过不少，但像赫连凌霄这样坚持了三千年还不肯离去的，她倒是第一次遇到。

孟婆将生前镜的机会让给他一方面是被他的深情打动另一方面也是想让赫连凌霄通过生前镜看清他所爱之人已魂飞魄散的事实。

但......

“生前镜来大道之眼，就算他以魂飞魄散，只要他曾经在这大道中存在过，就会在镜中留下痕迹。

生前镜照不出，那只能是无上神尊抹去了自己在大道中存在的痕迹。

”赫连凌霄精准的抓住重点：“婆婆的意思，寒生是无上神尊？”

孟婆点了点头：“大道生万物，只有超出大道的神尊才能动得了大道的禁忌，但大道顽固，就是神尊也只能抹去大道中关于自己的部分。”

所以，只能是寒生抹去了自己在大道中存在的痕迹。

赫连凌霄微微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后突然抬起头萦绕在脸上三千的忧伤一扫而空：“婆婆，您可不可以告诉我，我要怎样才能见到神尊？”

孟婆皱了皱眉，哀其不争：“孩子，你可听过神尊无情？”

赫连凌霄想了想：“那寒生就不是神尊，他有情，他比我更有情！”

孟婆没忍住笑了：“有情他会让你在此苦等三千年仍不现身？有情他能抹了自己在大道中的痕迹？”

孟婆也从未见过传说中的神尊，但神尊无所并不能，带一个凡人脱离轮回有何难？不过是他想不想罢了。

“他抹去大道痕迹，恐怕觉得这段痕迹丢他的脸罢。”

赫连凌霄摇头，“不,寒生并不是这种人，寒生有情的......”

孟婆看着他这幅深情不悔的模样又怜又气：“说起来，这位神尊倒是有点情谊——”

孟婆告诉自己，小小鬼神，妄议无上的神尊是大忌，可三千年相伴，她早把赫连凌霄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

聪慧的鬼神也抵不过亲情的羁绊：“他抹了大道中的痕迹，却不抹去你的记忆，当真是有情得很！有的是孩童玩闹之情罢！”

赫连凌霄回味这孟婆的话，好像感觉不出讽刺，倒是开心的附和：“嗯嗯，寒生他是有点小孩子脾气。”

孟婆：“......”

“罢了，你若真想见到神尊也不是没办法。”

赫连凌霄眼睛一亮：“请婆婆赐教！”

孟婆道：“我去给你求个十世好命格，十世轮回后你便能获得可修行的灵根，得道成仙飞升天界。”

赫连凌霄瞬间泄了气。

轮回，就要喝孟婆汤，喝了孟婆汤就会忘了寒生，忘了寒生，成仙有什么意思？

“婆婆，就没有其他办法可以去天界吗？”

他听出来了，神尊应该住在天界。

孟婆张了张嘴，突然顿住，僵硬的说：“没有。”

有个很古老的传说：跳下忘川河，经受万鬼撕咬、毒虫腐蚀一直潜到忘川河底，沿着忘川河一路走到尽头，便可以看到登天梯，沿着天梯往上，便可到达天界。

每个鬼神都津津乐道，但从未见过有谁跳下忘川河还能安然无恙。

赫连凌霄何其聪明，仅仅通过孟婆那不经意的一撇便猜到了：“婆婆，是忘川河吗？”说着就要朝忘川河走去。

孟婆倒是是鬼神，偶尔有情，但却不如世人圆滑，连忙拉住赫连凌霄道：“孩子，那只是一个传说！且不论传说真假，普通亡魂坠入忘川河十死无生，还有那传说中的登天梯也是条不归路，若是扛不住摔下来就是上仙也得灰飞烟灭。”

赫连凌霄微微勾着嘴角，漆黑的眸子毫无波澜，转身跪在孟婆面前三叩首：“多谢婆婆这三千年来的照顾。”

言毕，不待孟婆反应，转身投入蛇虫遍布、腥风扑鼻的忘川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