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瑜既然能派朗叙领着几千人马过来，那其中意思在明显不过，张恒丝毫不敢怠慢，又亲自去了现场监工，一边与工人商议修建进展，一边指挥人干活。

不得不说，朗叙带来的人确实好用，又听指挥，执行力又强，干起活来一个能顶好几个普通人。

他一次体会到这种自己说一不二的感觉，一时间感慨万千。

当年他尚且在工部担任主事一职时，便幻想着有朝一日也能一呼百应，但那时的自己并未被人看重。

待自己费尽心力自己爬上了侍郎的位子时，朝堂却尽数落在了裴氏的掌控之中。

他破天荒的一直待的放工才与做工的朗家军一同回了城，等他洗漱完毕坐在桌前，窗外已是烛火盈盈，繁星满天。

拿起桌上的信封，正是白日里朗叙给他的那封，纠结再三，轻叹一声，还是将信小心翼翼的收了起来。

宋子清今晚不用去林子里送信，又被朗叙烦的厉害，索性拎了一壶酒将人带到城南一处地方。

这里地势高，可以清楚的看见天边的月亮以及脚下不远处受难百姓的落脚处。

他将酒塞进朗叙怀里，找了处空地坐了下来，望着脚下的营帐发呆。

有好些人还没休息，正在外面晃悠，视线落到下面一个熟悉的小小身影上，宋子清嘴角勾起一抹笑容。

小孩远比他想象的坚强的多，他平日没事的时候便会来这里，站在上面远远的看着。

宋子清很少会像这样发自内心的笑，反正他朗叙是第一次见，心里动容，也更好奇了些，便顺着宋子清的目光看去，可惜只能看见远处影影绰绰的火光。

“下面是？”朗叙眯了眯眼，想要看清下面的光景，可惜眼睛都眯酸了，还是看不清。

“自周边涌进徐州的难民。”他转头，看着朗叙抱着酒坛在自己身边坐下，动作太大，扯到身上的伤，疼得他呲牙咧嘴。

他倒是忘了还有这回事了，伸手夺过酒坛，本打算把他带出来灌醉，好让自己清净一点的，不过还是算了。

见他抬手就要去拍酒坛的泥封，朗叙连忙出声制止，“慢着，你也不许喝。”

他当然没忘那天晚上在树林里发生的事，如今他挨了一下，短时间内是不想再惹人生气的，也属实是怕自己见到他那样子控制不住做些什么。

不然说不定下次捅过来的是什么东西呢。

朗叙坚决不让他喝，宋子清也不跟他计较，更何况这酒他本来就不是给自己带的。

自从前几日好像是喝断片之后，他总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每每去想，却又想不起来，这种不明不白的境况着实让他不爽，便决意以后不喝酒了。

“我们刚来第二天，便发觉城中有起瘟病的风险，柳直便将人挪到了这里，分区安置，目前效果还不错。”

朗叙敏锐的捕捉到宋子清话里出现的两个陌生字眼，瘟病，这个倒是不陌生，只是柳直，这怎么听都是个男人的名字吧。

本想问问宋子清有没有事，但转念一想要是有事哪还能搁着跟自己聊天啊。

“柳直？”他歪歪脑袋，不解道。

“你白天见过的。”

宋子清将怀中的酒坛搁的远了些，防止磕破，既然不喝也别糟蹋东西，还得给人还回去呢。

他来徐州一共就见过三个陌生人，一个是张恒，另一个是安胜，至于这最后一个嘛，想来便是他口中的柳直了，“哦...白天站你旁边哪位？”

宋子清点点头没说话，不过倒是觉得朗叙说这话时的语气有些怪，一股酸不溜秋的味。

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宋子清对柳直这个人确有改观，此人心思活泛，行事谨慎，加上他经历的一些遭遇，如今依然心存善意，倒是不枉张恒来这千里迢迢的徐州都要把他带上。

只是这样一个人才，待在张恒身边着实是有些浪费了。

一时间都没人再说话，眼瞅着气氛冷了下来，朗叙便看了眼身边的人。

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宋子清已经不用他说便会撤下障眼法，也不知道他对那晚的事还有没有印象。

如果没有，那他这个下意识抹掉障眼法的动作确实又些熟捻，难不成他还给别人看过，谁？哪个柳直？

可若是有印象…

这怎么看也不像有印象的样子。

忽然吹过一阵晚风，带起宋子清的银发在身后飞舞，时不时同他身后被高高束起的墨发擦身而过。

看着天边一轮弯月，朗叙不由得想到，好像每次自己同他在一起的时候，月色总是这样出奇的好。

今晚的月亮同自己上次坐在兴圣宫墙头看到的那枚并无二致，只是与那夜不一样的是，今日他坐在自己身边，同他一起沐浴这皎洁的月色。

不知为何，心里莫名涌起一阵灼热滚烫的热浪。

他将双手撑在身后冰凉的地面上，天边的月是冰凉的，掠过他脸颊的霜发是冰凉的，迎面吹来的晚风也是冰凉的。

但身旁的人散发的淡淡体温是热的，连带着他的心也是滚烫滚烫的。

朗叙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陪在他身边，或许是不习惯他这突如其来的乖巧，宋子清侧过脸看了一眼。

朗叙望着天空的弯月，又或许不只是望着天空的弯月，察觉到宋子清投来的目光，他勾起唇角，惬意的眯缝着眼睛，第一次没有转头与那双漂亮的灰色眸子对视。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的坐着，如同宋子清年少时见过的他的师父师公那般。

半晌，朗叙淡淡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子清，能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吗？”

不知道为什么，听见朗叙的声音宋子清内心格外平静，从来没有人说过想要听他的故事，而他也从未向谁提起过。

宋子清垂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腕，咬紧了下唇。

那里的伤早就好了，如今只剩下一道肉粉色的丑陋疤痕，被洁白柔软的布条紧紧缠绕着，隐蔽在黑暗里，见不得光亮。

但见不得光亮的并非是这道疤，他心知肚明。

再次转过头，而朗叙也在这时侧过脸，他注视着宋子清的那双眼，那双经历了沙场和盛满月色的眸子是那么明亮。

带着它主人从未有过的柔情，毫不避讳的像对方诉说着自己。

“好。”

许是今夜的月色太过温柔，宋子清听见自己的声音从黑暗中响起，在眼前寂静的夜里炸开一朵绚烂的烟花。

多年后的某个深夜，已经不在是少年的他或许依旧会像今夜一样，拎着酒坛坐在墙头望着天边的月亮，那如同初见时一般的月亮，会将他的影子拉的好长，好长......

彼时的他或许会幡然醒悟，想到自己应该说出来那一句话。

可此时的少年并不懂，他只知道。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