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衣十六岁那年，在玉玦山独自居住过一段日子，那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潇洒恣意，无拘无束。

他每天都会去山上采药，然后去玉石铺就的路上走一圈，回来以后就会将采到的草药晒干，然后去河里洗澡抓鱼，好不自在，可这样平静的日子还是被打破了。

有一天，是冬至，头一天下了很大的雪，天和地都是白的，连衣推开房门的时候还险些晃了眼睛，他伸了个懒腰，拿起扫帚准备扫雪。院子太大了，连衣扫了一上午才扫了一半，但太阳已经升了起来，连衣打算不干了，干脆在院子里堆起了雪人。玩够了，也玩累了，连衣向远处看去，发现白茫茫的一片中有一个红色的小点，不知是什么，也许是受伤的小兽，连衣经常捡一些这样的小动物回来，所以他想都没想就朝着那个地方走了过去。等走过去他才看清，那不是什么动物，是一个人，穿着一身红衣服的少年，看着跟他差不多大，晕倒在了雪地里。少年是爬在雪地里的，连衣费力把他翻了过来，一下怔在了原地，这少年的相貌生得极好看，连衣从没有见过有人这么好看，五官精致得像画出来的，睫毛长而密，皮肤细嫩光滑，像是一块美玉雕琢出来的。连衣愣了片刻，这才发现刚刚少年趴过的雪地上都被染红了，原来不是这少年穿着红色衣服，而是被血染红了，他受了很严重的伤。

连衣把少年背在肩膀上，一边往家走，一边用手拍着少年的脸颊：“醒醒……你怎么啦？”

但是少年毫无反应，连衣只能带着少年继续往家赶，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连衣将少年放在床上。

屋外又飘着鹅毛般的大雪，少年的眉眼仍旧紧闭着，呼吸浅淡，仿佛随时都会停止。连衣解开少年身上的衣物，发现他浑身都是伤，有的已经愈合，有的则是新伤，他拿来最好的伤药来给他上药包扎，坐在床边守了一夜。

早晨，少年悠悠转醒。睁开眼，便瞧见了连衣，连衣正靠坐在床边，双目微阖，似乎睡熟了。少年试图坐起来，却牵扯到了伤口，疼得冷汗直冒。

“别乱动！”连衣听见声音立即惊醒，急忙按住了少年的肩膀。

连衣这才注意到自己竟然握着少年的肩膀睡了一宿，顿时吓得松开了手：“抱歉，弄疼你了吗？你怎么样？”

“你是谁？”少年问，眼神中满是警惕。

连衣解释道：“别紧张，我不是坏人！你晕倒在雪地里，受了很严重的伤，是我把你带回来治伤的……”

少年像是想起了什么，垂下眸子，不再言语。

连衣忍不住又道：“你是谁啊，为什么受了这么重的伤啊？你是有仇家吗？”

“跟你没关系，要想活命，就别问这么多。”少年冷冷地道。

连衣闻言撇了撇嘴，觉得自讨没趣，嘟囔道：“亏我还费心费力为你治伤，你还想杀我，真是好心没好报……”

“……你为何要救我？”少年盯着他的眼睛问。

“为何？”连衣觉得这个问题简直是莫名其妙，“你躺在雪地里，是个人都会救的吧？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我会见死不救吗？”

少年眼神中透出疑惑：“你没有目的？”

连衣越听越来气，道：“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把你救活，你还问我有什么目的？我真应该把你扔在那自生自灭！”说完，连衣站起身，作势欲离。

“慢着。”少年忽然叫住她，“我欠你一条命，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不需要你帮忙做任何事，我就想问一句——”连衣认真地审视少年，“如果有一天我遇到危险了，你还会来救我吗？”

少年皱起眉头：“我凭什么要救你。”

连衣叹气：“我不求你现在答应我，毕竟我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也没资格请求你。但是我希望我们以后若是遇到麻烦了，可以互相帮助，就当是结下一份善缘。你觉得呢？”

少年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好。”

连衣笑了，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谢谢你，祝我们今后顺风顺水！”

“你叫什么？”

“连衣，你呢？”

少年沉默了半晌，声音低低地道：“阿错。”

“阿错？这算什么名字？”连衣不解。

少年神色有些落寞，道：“或许我娘觉得，我生在这个世上就是个错误吧。”

连衣认真思索了一会儿，道：“这个名字不好！我再给你取一个名字吧，既然你是在雪天被我捡回来的，我叫你小雪吧！怎么样怎么样？”

“……”少年无语。

之后的日子里，连衣有了同吃同睡的伙伴，两个人相处得挺愉快。少年虽然话比较少，性子也孤僻冷漠，但是连衣每次逗他，他都会有反应，只不过不怎么搭理罢了。连衣对他的戒备渐渐放下，因为他实在是太、安静了，不像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反应。

这天晚饭时，连衣提议：“小雪，你饿了吧？我做了甜粥，你尝尝看好不好喝。”

“我不喜欢喝甜食。”

“没办法，我就是喜欢吃甜，而且我保证不腻。”连衣盛了碗粥递给阿错，阿错犹豫了片刻，接了过来。他尝了一口，面色瞬间凝固了：“这……”

“怎么了，是不是很难喝？”连衣期待地望着阿错。

阿错抬头看了一眼连衣，摇了摇头：“不难喝。”

“真的呀！”连衣高兴极了，“我就说嘛，我做饭肯定没问题！”

“你确定？”阿错蹙眉。

“当然！”连衣信誓旦旦地道。

“好吧，”阿错端起碗喝了一大口，“……味道怪怪的，还是不太好。”

连衣瞪圆了眼睛：“哪有怪怪的？明明好喝极了！”

“……”

……

春风夏月，秋花冬雪，一眨眼就过了两年，二人朝夕相处，很难不产生感情，连衣把自己的身世告诉了他，也包括玉玦山的秘密。

世人皆知玉玦楼有武林至高心法《浮世三千》，却无人知道，这武功秘籍在纸上所写的只是皮毛，而精髓却在连衣的一身功力上，也就是说，《浮世三千》就是连衣自己。阿错得到了连衣，自然也得到了它。

可纸终究包不住火的，神炔宫的人找了上门，说要迎接少主回宫，阿错的身份再也瞒不住了。

连衣可以接受自己喜欢上一个男子，但他接受不了他是魔教中人，而且还是连杀了八大门派掌门人的良景。

可良景性情乖戾，怎么可能会放过他，于是他将人带回神炔宫，只要连衣想逃，便是囚、禁折磨。

这样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有一日，神炔宫大乱，连衣只听见外面一阵嘈杂，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没过多久，一个小女孩闯了进来，是良景同父异母的妹妹，良玉。

良玉跟良景性情截然相反，是个善良天真的姑娘，不忍看到连衣被良景如此折磨，总是偷偷来给他送药。

她灰头土脸的，看见连衣，哽咽道：“连衣哥哥，我哥哥疯了！他已经失去了理智，你快逃吧！”

连衣愣住：“疯了？为什么疯了？”

“不、不知道……”良玉哭泣道，“他杀了爹爹……然后、然后他就开始屠戮师兄弟们，他……他已经杀红了眼……连衣哥哥，我怕我哥哥会杀掉你……快逃吧……”

连衣呆滞了半晌，才喃喃道：“疯了吗？”

良玉拼命点头：“嗯！他已经完全变了个人，我根本拦不住他，求你快逃吧！”说着，她用剑劈开了连衣手腕上的镣铐，催促连衣快逃。

连衣不忍抛下良玉，道：“你跟我一起走，否则他不会放过你的！”

良玉此刻也没有别的办法，再加之连衣一个人对地形不熟也无法逃离，于是点了点头便带着连衣往外走。

二人刚踏出院子，便碰到了迎面赶来的良景。

良景的眸子是红的，脸上身上都是血迹，跟他们初识时一样，可这次那些血都是别人的。

良景看着连衣：“你打算去哪儿？”

良景脸色阴郁，道：“你就这么想走，即便是死也要走？”

连衣咬紧唇，一句话也没说。

良玉冲到连衣身边挡在他前方，仰着脖子怒视良景：“哥哥，你又在发什么疯？你怎么能这么对连衣哥哥？你忘了他救了你一命吗？”

“我从未忘记他对我的恩德，我也曾发誓要报答他，可他现在也想离开我！”良景厉声道，“你让开，他即便是死也不能离开我！”

“哥哥，你怎么能这么对待连衣哥哥？”

“我说了让你让开！”

良玉泪流满面，仍旧挡在连衣身前：“你不能伤害他！你会后悔的！”

“后悔？”良景冷笑道，“我早就后悔了！我早就后悔了！我恨不得毁了整个神炔宫！”

良玉闻言更加恐惧，转向连衣道：“连衣哥哥，你快跑啊！”

连衣反应不及，良景忽然伸出右手掐住了良玉的脖颈。

“哥哥……咳……”良玉惊慌失措地抓住他的手，艰难呼吸。

连衣猛扑上去抱住了他，低吼道：“松手！”

良景的动作顿住，缓缓转头看向连衣，眼神冰冷。

连衣双目通红，眼眶泛红，几乎要滴出水来：“你不是要杀了我么？放开她，我如你愿。”

良景僵立原地，缓缓放开了良玉，良玉倒在地上大口喘息。

连衣看了她一眼，笑了笑，转而又看向良景，语气柔和，道：“我想回玉玦山了，回我们第一次见过的地方。”

良景眼中的猩红减少了些，他愣了愣，道：“好，我带你去。”

又是一年冬天，又是一场大雪，二人回到了玉玦山，雪吹在连衣脸上，他分不清是雪水还是自己的泪水，他说要送良景一个礼物，说是祝贺他成为神炔宫宫主，于是他取出了解星剑。

二人站在崖边，连衣笑着讲起往日种种，说要是日子停留在那时候该有多好，良景突然抱住了他，道：“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连衣笑了笑，没有说话，回应良景的是剑出鞘的声音，随后腹部传来剧烈的疼痛。良景愣了愣，低头看去，是连衣拿着解星剑捅向了自己。

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他的胸膛。

连衣推开良景，摇晃地后退了几步，道：“我不欠你了，以后我们各不相干。”

良景怔怔地跪坐在地，捂着自己的腹部，眼前闪烁着许多零碎的画面，有些模糊，他却努力睁大眼睛，不肯放过一丝片段。

那是他们在一起的每个细节。

连衣擦了擦眼泪，没有多说一句话，面朝着悬崖，让身体跌进了风里，耳边传来凛冽的风声在呼啸，还有一个人撕心裂肺地喊着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