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离被扫地出门那天，是他十七岁的生日。当然，除了他自己，也没谁记得。

他被赶出门那天，没有出现电影里老套的剧情，比如什么天降下大雨，电闪雷鸣，这些都没有，只是很稀松平常的一天。太阳还是挂在天上，云也还是白色的。

他妈把他的行李箱丢出门外，站在台阶前看着他，但没有像平日里那样双手插着腰，趾高气昂地跟他说话，因为她的新老公在旁边看着，一个不知道离过几次婚的暴发户，还有她的新女儿，一个有些胆小的丫头片子。

陈离捡起自己的行李箱，拍了拍上面的灰尘，静静看着面前这个女人，等着她发话，然后他就可以一走了之。

他妈说：“陈离，你本来就是个杂种，是我不小心怀上的，我把你生下来还白白养你十七年，让你吃穿不愁。”

陈离看着这个他叫了十七年妈的女人，心里不知该是什么滋味好。

吃穿不愁?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他从记事起就没吃过几顿饱饭，小时候实在饿得不行了，就往死里灌水充饥勉强度日，长大点了，为了一口饭，他去帮小混混打架，断胳膊断腿是常有的事，那些痛直深入骨髓里。再到后来，为了挣学费，他周末的时候白天去给餐饮店洗盘子、做服务生，到了晚上去给人洗车，在寒冬时节，那些水冻得刺骨，水混着洗护液滋进眼睛里，又痛又痒，还要被那些纨绔子弟恶言恶语相向，受尽了非人的残忍折磨。

回到家里，每当快睡着时，面前这个女人就会喝得烂醉如泥倒在家里，扶都扶不起来，整夜嚷嚷着自己那点心酸往事，让他整宿睡不着觉。

陈离轻蔑地笑了下。

但他没说什么，他不屑于和她诉苦。

“你也看到了，我现在已经有新的生活了，你也不小了，该是孝敬我的时候了。”他妈说，“所以你识相点，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别再让我看到你。”

一旁的暴发户装模作样拉开他妈，操着一口广普：“那个，小离啊，你也十七八岁啦，不似小孩纸啦，这个，叔叔和你妈妈嘞，以后要在一起生活啦，你呢，也不能一直待在父母身边，你说是不是。当然啦，你要是想你妈妈了，叔叔也是欢迎你常回来看看的嘛。”

陈离拉开行李箱的拉杆，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放心吧叔，我这辈子都不会回来的。你们好好过，可别那么快离婚。”

他妈听了这话脸色一变，张口就要骂人，暴发户及时拉住他，笑眯眯道：“离不离婚这种事就不劳你操心了。你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就行，这辈子都别再回来。”

陈离一眼都不想再看到暴发户脸上那摊油腻腻的肥肉，真是让他倒胃口。

他转身就走。

“以后你是生是死和我没关系，别找上门来!”

他妈不依不饶，生怕他这个祸害和她扯上什么关系。他用力咬了下后槽牙，忍了下来。

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巷子的尽头。

闹铃响起，陈离迷糊地睁开了眼，他摁掉闹铃，把手覆在眼睛上，重重叹了口气。

又梦到那天了。

他拿起床头的水杯，一仰头将水喝了个精光。

他趿拉拖鞋走进洗手间，捧起一捧水往脸上拍，冰凉的水顿时让他神清气爽。他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不禁蹙起眉头，为什么最近总会梦到离开家的那天?他自认为那件事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大事，难道在他的潜意识里自己真那么看重那件事?

他烦躁的抓了抓头发。

他摁亮手机想看一眼时间，却莫名其妙忘了看，只得又摁了一次。他看着界面上突然出现的汉字，一时愣了一下，他转头看了眼窗外，才反应过来他已经回到了祖国，不在多伦多了。

他收拾好自己，拿起车钥匙离开了家。

陈离驱车来到墓园，他看着熟悉的景象，有些恍如隔世。

他有三四年没来过这里了。

他沿着台阶慢慢走上去，眼睛扫过一排排墓碑，在寒冷的冬日里，更显心寒。

最后，他站在一块墓碑前。

他站在莫桑的墓前，将手里的白色菊花放在石台上。

因为常年的风吹雨淋，石台和墓碑上长满了青苔，照片也有些模糊不清了，看见这破败的景象，陈离顿时酸了眼眶。他从口袋里拿出湿巾，轻轻擦拭着滑溜的青苔和肮脏的泥土。

他默默注视着那张三寸照片，年轻的莫桑淡淡笑着，清澈的眼睛像是盛了一汪泉水，明眸皓齿的，像个未成年。

这张照片是莫桑自己选的，那时的陈离不能理解已经三十多岁的莫桑为什么要选这样一张照片，直到他也到了这个年纪，他才明白，莫桑的心是空的，只有年轻时的心才是满的，他希望死后人们只看到他年轻时春风满面的模样。​

“你总是这样，万事都要做到最好，哪怕是一张遗照。”陈离的眼眶红着。

他想起莫桑死的那天，正在上课的他收到莫桑的短信，让他过三个小时后去他家，那时的他怎么也想不到莫桑是要他替自己收尸。

他推开莫桑的房门，看见莫桑静静躺在床上，殷红的血液从割开的大动脉里汩汩而出，染红了大半张床单。

他走过去摸了摸莫桑，已经冰凉了。

没有任何征兆地，莫桑就这么自杀而死了。在陈离二十二岁那年。

他不知道莫桑为何自杀，也不知道他有什么想不开的。但当他看到莫桑死时平静祥和的面容的时候，他又想，或许莫桑是想开了。

莫桑在他初到多伦多也是最无助的时候，出钱出力资助他上学，让他进自己公司工作，处处提拔他，给他介绍人脉，凭着一句“欣赏”给了他太多好处。

莫桑也是这么多年来陈离遇到的第一个贵人。

如今整整十二年过去了，他长大了，莫桑也成了他心里永远的痛。

莫桑没有结婚也没有子女，在他去世后，按照遗嘱陈离接手了他的工作，一朝之间，他从学生仔变成了上市公司的CEO，成了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人。

最初的那几年非常难熬，因为莫桑的死，一些野心勃勃的元老急不可耐地揭下/身上的羊皮，仗着陈离年轻好欺负，都开始造反，把公司弄得乌烟瘴气，几度面临破产，最后都被陈离堪堪救回。

压力最大的那几年，他只要一有空就会回国，来墓园看看莫桑，狠狠地哭一场，然后再回到多伦多继续跟那些元老死杠。

一转眼，这种种都成了曾经。

“莫大哥，我很想你。”陈离用指腹轻抚莫桑的照片，眼泪倏然落下。

他静静陪了莫桑很久很久，直到天边泛起些渺渺铅灰。

要下雨了。

他捏了捏站麻的腿，对着莫桑鞠了一躬：“莫大哥，我走了，你在那边要好好的。”

走出墓园时果然下了雨，淅淅沥沥的，打湿了陈离的裤脚。

他拉开车门坐进车里，刚要启动车子，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接通，助理明玉的声音传入耳中：“陈总，周医生到了。”

“知道了。”陈离说，“这就回去。”

因为小时候帮混混打架、长大后又连续长年工作，导致他落下一身病，其中腰痛最严重，常常折磨得他想死的心都有。明玉说是预约到一位姓周的专家，专程请人到公司给他看看腰。

陈离很快回到公司，他推开办公室的门，看见一个穿着白大褂的漂亮身躯靠坐在沙发上背对着他，正在跟明玉说话。

明玉微笑着和那人说话，一转头看见了站在门口的陈离，急忙叫了声陈总。那人也转过头来，站起了身。

那人的模样看着挺年轻，脸庞俊俏，带着金丝眼睛，耳后的的两根细小金链垂在脖颈上，他的身形很高大，一时间竟看不出年纪。

那人走上前，伸出了手，微微一笑：“陈总你好，我是周将安。”